大同的第一所房子位于晋华宫矿的山坡上。S太太的房子结构复杂。坡上是厨房和一间卧室,坡下是一个炕,以及被大大小小的日用品堆满的屋子。这是两间顶着铁皮的房子,她坐在门口,看着门前的瓦砾堆,只有她的厨房还立在太阳下。从她的脸上能读出艰辛,但平静得让人感动。
她30多年前从五台山一路步行到此,丈夫在矿上工作,而她一直出入于晋华宫矿的山坡上,住在这个被称为棚户区的房子里,看着太阳,一年又一年。"没想到在这个地方住了这么多年。"30多年来,她沿着国家给她设计好的轨迹运行着。
他们没有钱,一辈子对他们来说好像用"奉献"二字就概括了,其它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的命运自己无法主宰,主宰的是这个省来了谁、矿上谁当了领导,还有经济形势的变化。
S太太的丈夫退休了,原来煤不值钱,刚开始的退休金甚至低到几十块钱一个月,她靠着卖雪糕,一根根地算,支撑这个家庭。2003年,原煤价格开始上涨,作为同煤集团的退休工人,丈夫的工资这些年来慢慢涨到了一千出头。
而她还是在这个山坡上生活,这里的一切看来都是土黄色和黑色的结合,地上坑坑洼洼,一条黑水流过这片土地,到处散发着露天厕所的异味。
对她来说,给人开车的儿子是不算有工作的,每个月600-800的收入在一个通货膨胀的年代,显得微不足道。她的孙子在土房子中间拿着棍子跑来跑去,而她的丈夫躺在炕上,不愿意说话,闭着眼睛。沉默是这个矿工集中地方的关键词,生活的负担让沉默看起来显得如此压抑。
阳光照射下的矿区棚户房
在山西媒体的报道中,对于从深圳来山西当省长后又离开的于幼军,充满了热情洋溢的赞扬。老太太也认识于幼军,她说,于省长来了,我们才能搬走。官员是这个地方广大矿工的希望,因为他们自己无法决定命运。
在离她居住地方的半小时车程外,同煤集团的棚户区改造正在展开,1000多幢楼房要把集团所有住在棚户区里的矿工收纳其中。她也和自己的老伴去看了房子,65平米的居室,需要往里贴3万多,这是这个家庭3年的收入。一辈子与煤为邻,离开山坡的日子看起来不远了。
晋华宫矿的派头从大门前的江泽民题字就可以感觉到。这里是同煤集团的样板矿,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领导们,只要来大同,大都在这里指点煤矿大计,而奥运火炬的起点也设在这里的广场上,跑向大约4公里外的云冈石窟。那里的大佛蒙上一层厚厚的煤灰,眺望着这片每隔5分钟就发出一列开往秦皇岛港口运煤专列的煤海。
位于大同市中心的鼓楼西街
对于生活在市区的大同人来说,煤是他们对这个城市的认知,而生活上和煤的距离,除了污染,倒没有太大的关系。同煤集团的煤大同是用不上的,因为根本无法支付高昂的煤价。每年的采暖季,这个地方的官员都心急如焚,他们需要依靠行政命令,层层加压,让这个地方的县区筹集采暖煤,或白给,或低价购买,才能保证一个270万人的城市不在冬天挨冻。
即使之前有了思想准备,但这个城市的破败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无法区分哪里是老城区,哪里是新城区。做生意的张志刚说,大同的市区就像包饺子,外面是并不光鲜的楼房,是为饺子皮,而里面则是一条条小巷子,当地人称其为绵绵巷——多么优雅的名字,如今只能看到四处乱飞的塑料袋和脏水横流的垃圾箱。
只有官员可以再次成为城市的救世主。毫不夸张地说,山西和顺人耿彦波的到来,被很多大同市民看成了城市的救赎。这个城市是中国首批24个历史文化名城,但是古迹已经寥寥可见,"大同的城建已经至少停顿了15年。"张志刚说。
棚户改造区,1000多幢房子的一角
耿彦波是一个搞旅游出身的市长。现年50岁的他先后任职于山西灵石、榆次、太原等地,因整治开发常家大院、王家庄园,而成为山西的明星官员。
耿彦波的到来,让我要讲述的第二所房子的命运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的主人是居住在大同市鼓楼东街上的G。G有个习惯,喜欢每天坐在这条位于市中心的街道上眺望近在咫尺的鼓楼,那是大同不多的古建筑。燕子围着钟楼飞,终日不绝。他居住的鼓楼东街上家家基本上都有古老的照壁、拴马石和门墩,雕龙画凤。在这条坑坑洼洼的街上,你可以看到古老的大同。
G家的照壁被隔成了两块,前面堆着各种杂物。他的家是没有洗手间的,需要步行到几十米外的旱厕。我去的时候他正在做饭,洗完米,把水倒在自己的庭院里,衣服则晾晒在狭窄的过道上,很容易就被过往的人蹭到。
G的儿子放学回家了,拿着一块石头不停地砸门墩玩,一会弹到了他的手上,青了一块。G把孩子打了一顿,儿童的哭声吸引了邻居的目光。如果是北京的专家和小资们,一定会更为心疼那块被儿童不停蹂躏的门墩。
大同市区至今仍然有购买煤矿石取暖的人
去年,专家们便接踵而来,光是G一家就接待了十几位来探访大同、保护大同的专家和小资们,甚至外国友人。人们站在他家的各个角落拍照,以至于G问我,难道这些东西真的这么值钱。他从小生活在这个城市,一直到去年,鼓楼东街被宣布为棚户区,要予以彻底拆除。保护文物的人急了,接踵而至,他这才知道,原来他过去几十年都生活在历史的包裹中。但是,这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又不能当饭吃。"他面无表情地补充了一句。
由于拆迁补偿和政府没有谈拢,鼓楼东街的拆迁工作迟迟没有进行下去。冬去春来,耿彦波来了,这条街道的命运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逆转,它突然变成了恢复大同古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大拆大盖显然不合适了,但是修旧如旧是避免不了的。5年之内,这里一定要恢复古城的模样,但G充满了迷茫,他不知道他的房子将会怎么样。他从他的亲戚那里得知,重新安置期间,政府会给每户1个月200块钱的补助,让他们租房子住。
一夜之间,大同市内到处是找房子的人,租房的价格翻了一倍不止,人们必须在政府公告下达的一个月内搬出房子,否则就要面临强制拆迁。为了保护和修复大同方圆4公里的城墙,内外30米内的建筑都必须予以拆除。大同人Z说,"古人修城墙是为了老百姓安全,今天让老百姓搬迁是为了城墙安全。"
整个城市陷入了有没有长远眼光的争论。一部分人斩钉截铁地支持耿彦波,为他的每一次微服私访而欢呼,甚至耿彦波只要几天不在电视上露面,都会有许多人牵肠挂肚。对于一个停滞了15年的城市,再一次复兴显得多么重要。人们不厌其烦地分析,旅游将给大同带来一次伟大的产业转型。虽然这早已不是一个古城,浩大的工程需要多少钱,钱从何处来,大部分人无法回答和正视这个问题。居住在大西街的李辉同只是肯定地说,耿市长会有办法的。
鼓楼东街的孩子们天天在历史的痕迹中玩耍
另一部分人,像G一样,一天天的,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眺望远处的鼓楼,他不知道自己将如何搬出这个地方,“现在居住的地方是城中村,搬到郊区去就彻底进村了。”对于穷人来说,他们还要考虑众多的交通、医疗、教育成本,房子一下子成了他每天眉头紧锁的原因。
从矿区到市区,一直以来没有生气的大同城突然开始了大规模的迁徙。2006年到现在,“旧城改造”变成了“旧城保护”,一切来得都那么突然。张志刚看着这个城市动了起来,心里很是欣喜,“动起来就有希望。”已经有人开始担心,耿彦波能不能在大同呆上5年时间,人们看着于幼军半途调进中央,心有不甘,只能祈求耿彦波的任期再长一些。
未来的几年内,住在山坡上的S太太将搬进新的房子,和她一起的,还有许多矿工的家庭。而G则将开始他的出租屋流浪生活。人们怀着对城市未来,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生活的期待,离开老房子,去寻找自己的下一处房子。整个城市迁徙的和未迁徙的人将赌注又一次压在了官员的身上,但愿这一次他们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