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诗》802卷中录有上面这三首诗,题为关盼盼所作,并对盼盼作了如下介绍:
关盼盼,徐州妓也,张建封纳之。张殁,独居彭城故燕子楼,历十馀年。白居易赠诗讽其死,盼盼得诗,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乃和白诗,旬日不食而卒。
所以,后人就以此为据,大讲白居易写诗逼死关盼盼。其实这件事,主要是后人将白居易和张仲素唱和的三首诗添枝加叶,附会而成的。这里面有两个明显错误先加以澄清:一是盼盼(在唐代资料中,盼盼没有姓,后世变成姓关)是张建封之子张愔的家妓,并非是张建封之妓。二是,上面这三首燕子楼的诗,并非为盼盼所写。这三首诗是张仲素为盼盼所作的,白居易和诗时序言中明确写有“爱绘之(张仲素)新咏”的字样,可参看《唐诗鉴赏词典》中的解释。
白居易曾经见过盼盼一面,当时还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他听说张愔死后,盼盼独居燕子楼十余年不嫁,十分感动,因此和了以下三首诗:
卷438_50 【燕子楼三首】白居易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我们看白居易这三首诗,纯为感慨盼盼的遭遇而写,对盼盼念旧爱不嫁的深情是充满怜悯和
感伤的。在此中,看不出有逼盼盼死之意。其实对于唐朝那个时代来说,盼盼为故主(盼盼似乎没有资格称张愔为夫)张愔守身不嫁,已经是相当难得了。唐代时,即便是正妻,夫死后一嫁再嫁的也大有其人。唐代对于贞节观的要求也远不如后世严格。比如张籍写过一首《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诗中“节妇”的行为,在唐代是非常赞扬的。但后世的明代腐儒们看来看去,却觉得很别扭高。明末的唐汝询就说:“系珠于襦,心许之矣。以良人贵显而不可背,是以却之。然还珠之际,涕泣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意思说,这个女人既然要了野男人的珍珠,也是动了心的,因为自己的老公显贵(妾家高楼连苑起)才没有背叛,如果要是穷老公呐?还珠时,还哭了一场,这种女人的贞节,不是岌岌可危吗?于是另一腐儒(瞿佑)将诗改为:“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家室全。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续还珠吟》)。其同乡杨复初读了他这诗,还吹捧说:“心正词工,使张籍见之,亦当心服。”真是胡说八道,张籍如果见了他们这些迂腐之儒,肯定笑倒。到了明代,意思就是,有男人示爱赠珠,就当如受了侮辱一般,“感君缠绵意”?那不成了小**?就算身体没有出轨,思想出轨也不成,要“恨君意”才是。更有人主张应“怒形于色,掷珠痛骂”。当场把野男人送的礼物扔出去。
所以,也许是后人觉得盼盼在燕子楼上苦守,还不算彻底地节烈,于是就编出白居易写诗讽刺,盼盼毕竟“从容自尽”这样的故事。那白居易讽刺盼盼的诗是那一首呢?上面三首《燕子楼》中看不到有明显的讽刺之意。于是后人就找了这样一首诗来充当:
卷436_55 【感故张仆射诸妓】白居易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其实本诗根本不是写给盼盼的,张仆射也不是张愔,而是其父张建封。味诗中之意,也主要是感叹世事无常。意思是说,不惜重金买来诸多如花歌妓,但一旦身死,纵有美女如云,又怎么能将之带到地下?纵观整个唐代,并无让姬妾殉葬的习惯,家妓更是视做如金银珠宝、名马豪宅一样的物品。在人们连正妻是否守节也不在意的唐代,怎么可能会苛求经常被随意送人的家妓守节呢?
也可能有人说,翻开《全唐诗》,盼盼还有这样一首诗哪:
卷802_2 【和白公诗】关盼盼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这不是铁证如山,明摆着是盼盼作诗来回答白居易嘛?所以似乎白居易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于是网上铺天盖地,到处可见“白居易逼死关盼盼”之类的标题,很多人怒斥:“向来都很悲天悯人的白居易不仅不同情她的境遇,还狠推一把,认为她应该自杀殉情,用粗暴的男权主义给她指出一条绝路”,这些人倒也知道白居易是一向悲天悯人的,其实如果深入了解白居易,你会知道他不但同情卖炭翁之类的穷人,也很同情女人,他有诗道:“为君委曲言,愿君再三听:须知妇人苦,从此莫相轻”。从他对待樊素小蛮的态度看,也是相当宽容厚道的。有人觉得这些似乎有些矛盾,难以解释,就又“发挥”成“关盼盼以自己高贵的死,回敬了大诗人白居易。白居易听闻死讯也大为后悔。若干年后„„就遣散了侍姬樊素与小蛮,不想她们重蹈关盼盼的悲剧”。并评说道:“知错能改,自然是好的,但在关盼盼一事上,白居易确实多管闲事,逼人太甚”。
其实细查资料,我们会发现,盼盼这首和诗是伪作,应该是编故事的人写的,绝非出自盼盼之手。此诗写得水平很差,什么“不会人深意”,不大像诗且不多理论,我们前面说过,《感故张仆射诸妓》一诗不是说关盼盼的“老公”张愔的,而是说的她“老公爹”张建封。她按着这首诗和将起来,是何道理?这是一大破绽。大家不要迷信古人,古人当年没有GOOGLE ,资料没有咱们全。另外,这诗中称白居易为“舍人”,虽然白居易后来常被呼为“白舍人”,
但当时的白居易还没有当过“中书舍人”。另宋元时,“舍人”一词也用来称呼权贵子弟,但这也与白居易当时的身份不合。再有,如果白居易真的是因为逼死盼盼后心中内疚,从而改变了对樊素等的态度的话,那他肯定会在盼盼殉情后,再写诗感叹的。白居易一生写了三千多首诗,几乎每事必题,而且诗保存得非常全,不会有佚失现象。所以综上所述,盼盼殉节的故事,为后世人添油加醋而成。
我们知道,明代文人有种不好的习气,就是喜欢假托古人作伪,“古籍”、书画、古董等等,明代都造出不少假货。故事也被明代文人乱编,像什么卓文君写的“数字诗”啦,金圣叹家中的“古本”水浒啦等等,都是这种产物。关盼盼被“逼死”的故事,就是明代人的“杰作”。当然,依明人的思维,就是让盼盼最后殉节而后快,所以借了白居易的“手”来推动,其意并非是贬白居易,而是“歌颂”关盼盼。岂知到我们今天,以现在的观点看,白居易一下子倒成为“罪魁祸首”,实际上白居易却是为明代的迂腐文人“顶罪”。
说了这半天,一方面是想替白老爷子洗刷一下平白无故惹上的恶名,再一个就是扫清了这些,我们才有心情欣赏上面那两组《燕子楼》的好诗。如果让这些说法一干扰,这些优美动人的诗,全成了杀人之刀,煞风景之事,莫此为甚。
《燕子楼》三首诗虽非盼盼所作,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为盼盼的真情而感动。那个貌如牡丹,心如美玉的女子,为了一生所爱的人,枯守在燕子楼中,一住十年。一个人生命中有几个十年?一个女子花朵盛开的年华能经得住十年的光阴吗?其实对当时的盼盼来说,只要她愿意,不是没有出路,以她出众的美貌,完全可以再寻找新的主人,新的男人。可是,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个男子--张愔,所以,她年复一年地守在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良辰美景的这座燕子楼中,回忆从前的欢笑。明月清霜,倍感凄凉,遥望北邙,愁烟漫漫。十年了,她的张郎墓木已拱,然而她依然期盼,他能够回来。——摘自长安月下红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