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着“拉自己的车”这个简单的梦想去奋力拼搏，在经历了买车丢车、买车卖车的三起三落之后，骆驼祥子终于承受不住生活和生命的重负，鲜亮的生命变得暗淡，终至于颓然而废，变得“泯然众人”。整部小说是线性发展的，各人的性格与命运也是峰谷相间、流动不居的，当祥子“举着面旗，或两条挽联，在马路上缓缓地蹭”的时候，宣告了他黄金时代的结束，他的精神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没有希望，没有安慰，他所得到的只是无尽的失落与空虚，那个“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终而变成“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性格造就命运，命运改变性格。就像一部热闹的武戏，在大幕落下之后还会归于沉寂。有时候站在没有演出的舞台上，我常常怀疑是否有那么多故事、那么多人物曾经和将要在上面演出，这种情绪就像面对着古文明的废墟时一样茫然。《骆驼祥子》中的几个主要人物无一善终。托尔斯泰说过，生命如果有任何意义，就只能在普通百姓身上找到，而不是在这个种族中的伟大智者身上找到。遗憾的是，在现代城市中，以祥子为首的这一群普通人，并没有找到生命的意义。 祥子：整个的生命就是一部委屈史 祥子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来自乡下，外表俊朗，有着强健的体魄和善良的心地，肯吃苦，肯卖力气，自制力强，为了能早日拉上自己的车，几乎自闭起来，这样使得他有资本来为自己买辆车。好景不长，在一次混乱中，他的车被人夺走了，除了一身破军衣，样子还拉了三匹脱毛的骆驼，他把骆驼看成是自己的希望，看成是车的化身，骆驼就是他的命，所以他也得了“骆驼祥子”的别号。然而好景不长，在他逐渐看到希望的时候，原来的孙排长、后来的孙侦探扼杀了他的买车梦，敲诈光了他所有的积蓄。生活一步步把他推向火坑，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迎娶了老丑的虎妞。虎妞用自己的钱从二强子处给祥子买了一辆车，正当日子稍有起色的时候，虎妞却难产死了，样子不得已卖掉了那辆车，基本毁灭了自己前行的路。当他想重整旗鼓开始新生的时候，自己心爱的女人小福子却已先他自杀了。一连串的打击，使得样子从此一蹶不振，开始混迹于闲人懒汉之中，甚至还做了告密这样为人所不齿的事。性格的跨度如此之大，然而却并不让人感到唐突，这都得力于老舍先生那种滴滴渗透、层层渲染的叙事手法。 祥子是一个立体的形象，有自己的报恩和复仇。在他眼中，真正的大英雄只有两位，“除了黄天霸，就是孔圣人”。“假若样子想不起孔圣人是什么模样，那就必应当像曹先生，不管孔圣人愿意不愿意”，所以，祥子才甘冒风险去给曹太太送信，才能在被敲诈后不至于太后悔。然而，曹先生并不是他的救命稻草，也不能给自己指条明路，“其实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他只是个有时候教点书，有时候也作些别的事的一个中等人物。”曹先生只能独善其身，未可兼济天下。“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说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会怎样满可以随便。”“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曹先生赢得了祥子的尊敬，却不能打动读者，因为读者比祥子更了解他这个无权无势、自救尚且无暇、更奢谈不上救人的一介书生。 曹先生是祥子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只能给他以刹那间的温暖和安慰，并不能把祥子引到宽阔的地方。曹先生是祥子惟一给予敬意的人，然而，作为读者，我们深知，曹先生是配不起这份荣光的。 对曹先生，祥子抱着一颗感恩的心，对于其他人，他则在无意间实现了报复。虎妞这个让祥子蒙羞的女人最后死于难产，这是对她假装怀孕逼迫祥子的报复；对于像猴子一样的夏先生，则通过偷他的老婆实现了报复；当往日纵横江湖、风光无限、不可一世的刘四爷被丢在风中，心里正承受着不知女儿葬身之处的时候，祥子感到了无比的快意。“他心中痛快，身上轻松，仿佛把自从娶了虎妞之后所有的倒霉一股拢总都喷在刘四爷身上”，“虽然没打这个老家伙一拳，没踹他一脚，可是老头子失去惟一的亲人，而祥子反倒逍遥自在”，“越想他越高兴”，“祥子又活了，祥子胜利了”。还有那个阮明，曾经因为告曹先生的密而害得祥子损失了买第二辆车的钱，到最后，样子反过来出卖了阮明，得到六十元的赏金，这也是很有意味的报复。 在成长和堕落问。祥子逐渐地滑向不可预知的深渊，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陷落毫无办法。在结婚的第二天，样子洗了个澡，在小说中，这场“洗澡”颇具意味，在以前他也曾感觉到身体里有一股不干净的东西，于是在把自己脱光后，看着自己的肢体，他觉得非常的惭愧。泡过澡之后，他“浑身通红，象(像)个初生下来的婴儿”，这里本来预示着他的新生，可他还是觉得自己丑陋、不干净，虎妞和自己生活的境况就是无可避免的污秽，铺天盖地，让祥子毫无躲藏之处。车没了，心爱的人自杀了，买车的梦彻底破灭了，所有的道路都把祥子引向了毁灭。祥子是勤劳的、善良的，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至少可以谋得一份职业，自食其力。然而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善良的人即使能干也没有出路，老舍先生没有说旧社会一个“坏”字，然而其吃人的本质却暴露无遗，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评价《儒林外史》时所说，“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也如司空图在《诗品・含蓄》里所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虎妞：“丑”与“欲望”的化身 法国伟大作家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曾经使用了一种非常著名的“美丑对照原则”，美的就在丑的旁边，使美的更美；丑的就在美的旁边，使丑的更丑。这种“美丑对照原则”在《骆驼祥子》里也有上佳的演出。 相比于祥子的形象，虎妞就猥琐得多。虎妞是“三十七八岁的虎女”，面目可憎，以不净之身勾引了处于性冲动时期的祥子。在感受到被诱骗产生的短暂快感之后，祥子恨透了虎妞，“她丑，老，不要脸!就是想起抢去他的车，而且几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没有象(像)想起她这么可恨可厌!她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在大学阶段，读到“诱奸”这一场时，曾经存过疑问，为何两个人吃饭要摆三个酒盅?为此曾在山西大学文联办的报上写了一篇《指疵》，“一把酒壶，三个酒盅”，现在想来，我推测大概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作为一种风俗，在中国古代乃至现在许多地区，人们在敬神上供和祭祀时，还总要在供桌上放一把酒壶，三个酒盅，况且“三”在古汉语里是个概数，表示多，喝酒时讲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而且祥子后来“他连喝了三盅酒，忘了什么叫作小心”，这里的“连喝三盅酒”是说把桌子上摆的三盅酒接连喝干。可见，一把酒壶和三个酒盅的这种搭配是可以讲通的。 虎妞是“丑陋”和“欲望”的代名词。她人长得丑不说，心灵更是龌龊，这可以从三件事上表现出来。 第一件事就是她早已不是处女。作为读者，和祥子一样迷惑，并且直
到小说的结尾也没有找出谜底。“她知道他没在车厂里，怎能是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假若是随便哪个都可以的话”，祥子不敢再往下想了，他认定了虎妞是个“破货”，打心眼里厌恶她。 第二件事就是虎妞对祥子的态度。吵架后，虎妞想“好容易捉到他，不能随便地放手”。“他是理想的人：老实，勤俭，壮实；以她的模样年纪，实在不易再得个这样的宝贝。”很多时候，虎妞都很懊悔，“她心中忽然漆黑。她几乎后悔嫁了样子，不管他多么要强，爸爸不点头，他一辈子是个拉车的。想到这里，她甚至想独自回娘家，跟祥子一刀两断，不能为他而失去自己的一切。继而一想，跟着祥子的快活，又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坐在炕头上，呆呆的，渺茫的，追想婚后的快乐；全身象(像)一朵大的红花似的，香暖的(地)在阳光下开开。不，舍不得祥子。”她之所以舍不得样子仅仅是因为在他那里可以得到肉体的享受。在得知刘四爷把人和车厂卖出去后，虎妞急得大哭一场，只得拿出一百块钱给祥子买车拉。 第三件事就是她对小福子的态度。小福子回来后，一向不搭理院中人们的虎妞却愿意和她交往。她羡慕那个受过蹂躏、看过春宫的小福子，在她看，小福子就足代表女人所应有的享受。然而“小福子的困苦，虎妞好像没有看见”。看着嗜酒成性的父亲，看看两个饿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决定靠出卖肉体来维持生计。这时候，虎妞不但不安慰小福子，反倒愿意拿出点资本。教她打扮齐整，还愿意借给她地方，只是每次须收两毛钱的“房租”，幸灾乐祸，冷眼旁观，缺乏怜悯和同情．就是这样一个“朋友”，“成全”了小福子。 羞耻之心，是非之心，恻隐之心，在孟子看来，三者缺一都不足以成其为“人”。而虎妞三者皆无，就是圣人也只能徒叹奈何。 每个人物的形象都是由自我感知和别人认同构成的。虎妞自我感觉良好，那么祥子眼中的虎妞又是什么样的呢?当初他决意娶虎妞的时候正处于自己人生的低谷期，“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么也甭说了”。在恍如做梦一般地结婚了之后，祥子才真正地感受到了来自虎妞那方面的压力。“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他没了自己，只在她的牙中挣扎着，象(像)被猫叼住的一个小鼠。” “家里的不是个老婆，而是个吸人血的妖精。”虎妞的欲望就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即使是强壮结实的祥子也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虎妞和祥子之间没有所谓的两情相悦，更谈不上海誓山盟，根本就没有爱情可言。相比于虎妞在家庭中处于主宰地位，要强的祥子总感觉抬不起头。“自己的车，自己的钱，无缘无故地丢掉，而今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他们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得死；大家不用想活着!” 经济上不独立，其他的事情就是奢谈了，那样的大环境下，要想做到经济的独立，也不过是妄想。《一千零一夜》“渔翁的故事”中，当渔翁撒下第一网却打捞出一匹死驴后，他吟道：任教这个人辛勤打鱼，让那个人坐享其成。“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和样子的遭遇差不多，辛苦拉了一天车，交了车份后，就所剩无几了。制度不改变，大环境没有起色，那么，下层人民将永置身于生命线的挣扎之中。祥子和虎妞，一个是要强的，勤奋的，有目标的，一个是贪图安逸的，懒惰的，得过且过的；一个光彩照人，一个黯淡无光。两厢对照，高低立现。 除了祥子和虎妞，小说还成功地塑造了许多的群像，其中尤以祥子所属的拉车一族为最。 老舍对车夫们的生活是熟悉的，写起来也特别得心应手。小说的第一章，整个地介绍了车夫们的生活状况。祥子是其中最为出色的车夫，可是车夫也只是车夫，即使再“优秀”，也终归是拉车的，拉车的就有拉车的命运，青春饭是吃不长的。在一次等待曹先生的时候，他在茶馆里遇见了拉车的老者和小马儿。老者饥寒交迫，晕倒在门口，大家都来帮忙，正为买车辛苦攒钱的祥子“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向来没有轻易撒手一个钱，现在他觉得很痛快，为这一老一小买了十个包子”。这件事第一次触动了祥子的内心，逼迫他对自己的命运作出思考。 由于他不善言谈，平常也没有朋友，所以，和其他车夫总是有着隔膜，并且在给刘四准备六十大寿的间歇达到了顶点。大家拿话来贬损他，祥子急了，平常总是沉默的人一旦愤怒起来，将有更大的威慑力。“忽然一静，象(像)林中的啼鸟忽然看见一只老鹰。祥子独自立在那里，比别人都高着许多，他觉出自己的孤立。”表面的胜利并不能遮掩实际七的失败。这是他第一次发作，把自己置于车夫族的对立面。待他再次碰见小马儿的爷爷时，思想上才有了模糊的觉醒。小马儿已经死了，老者也卖了车，以卖茶和烧饼果子为生。老者用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教育祥子：“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教个小孩子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治它们!”一番话说得祥子心动，下定决心去找小福子，可惜，小福子已经因不堪忍受生活的重压，自杀了。于是祥子堕落了，烟酒成了他的朋友，并且一天天在生活的路上不断下滑。 来一身正气的祥子终于变得邪恶。如果说虎妞代表了城市的欲望与丑陋，那么祥子原来所有的那些乡村的淳朴与善良，也在城市巨口的吞噬下逐渐泯灭。现代城市的出现，催生了许多新的职业。他不会投机，不敢像高妈一样放贷，小生产者的保守和本分，注定他不适合在城市存活。城市绝不是一个迷人的花园，其间所飘忽的风景很多时候不过是迷人眼目的海市蜃楼，就像祥子和虎妞的那种没有感情的生活一样，在别人眼里，似乎还泛着别样的风采，而真正的苦楚，只有置身其间的人才能感受到。然而，面对苦难，他们不便言说，也不会言说，因为，当苦难成为生活的全部后，人们已经无力再说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