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期 黄花梨条桌
华夏器物文明，堂皇璀璨，各个时期都有自己的物质创造高峰，似峰峦连绵。至明清之际，器物纹饰图案宏富浩瀚，几近顶巅，各种寓意、各种形式者，应有尽有。在图案群系中，明式家具选用、使用了哪些，为何使用?解答这个问号，不仅是图案纹饰的探讨，也有助于理解明式家具制作的发生、发展。
在清早期及其以前，各类工艺图案主体可分为三大类：
1. 云龙纹体系，意义复杂，但以政治权力象征和超自然力寓意为主;
2.“岁寒三友”松竹梅和梅兰竹菊“四君子”纹等，是士人标榜的概念和图像体系;
3.“福禄寿喜财”纹等，是吉祥寓意的世俗符号体系。
那么，我们看看明式家具到底使用了哪种图案：
在服装制度上，清朝不入流官员都可以着四爪蟒纹(今日被俗称为“龙纹”)服，按此规定，明式家具上起码可以使用雕刻五爪蟒(龙)纹以外的云龙纹(注1)。
▲清早期 黄花梨罗汉床
但是，实际情况是：(1)我们只在明式家具发展最后期才发现了极罕见的五爪、四爪龙(蟒) 纹。(2)在某些有云龙纹的实物上，云龙纹只是“鱼化纹”的一部分。如鱼化龙纹镜台，完全为另外的隐喻。(3)在极少的镜台屏风出头上有云龙头纹。
完整意义的龙纹(不是螭龙纹)在黄花梨家具上极为罕见了。这就构成了明式家具的独特图案现象。同时期的大漆家具上云龙纹极为多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明清家具为证。
中国传统视觉文化中，“岁寒三友”松竹梅和梅兰竹菊“四君子” 是最令人称道的士人文化象征，是人格化的视觉符号，是文化人最常用的图像表达。
士人阶层中，任何人标榜浊世中的高洁品格、孤高气节，都会自觉或不自觉使用这些图像符号。它们逐渐发展成为高贵人品、高雅格调的象征，被全社会尤其是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士广泛使用。回望历史，较早单个的松、竹、梅图像分别出现在宋代画院的画中。
“岁寒三友”一词出自宋代林景熙《霁山集》卷四“五云梅舍记”：“即其居累土为山，种梅百本，与乔松、篁为岁寒友。” 清代《清高宗御制诗》三集云：“南宋马远有岁寒三友图，所绘松竹梅三友图在内府。乾隆帝有题诗。”南宋赵孟坚绘制《岁寒三友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元代白朴《朝中措》“苍松隐映竹交加，千树玉梨花，好个岁寒三友，更堪红白山茶。”元代《孤本元明杂剧》之《渔樵闲话》卷四：“那松柏翠竹， 皆比岁寒君子，到深秋之后，百花皆谢，惟有松、竹、梅花，岁寒三友。”在元、明、清瓷器上，经常可以看到松竹梅“岁寒三友” 的图案，在清康熙朝(早中期)的民窑青花瓷器上, 也大量存在 “岁寒三友”纹饰。明嘉靖《天水冰山录》记有：“倭金描蝴蝶围屏五架、倭金描花草围屏二架、泥金松竹梅围屏二架、泥金山水围屏一架。”在唐宋时期，梅、兰、竹、菊，以各自独立的形象，屡见于诗词绘画。而“四君子”之名，在明末已有相关文字记载。明代黄凤池《集雅斋梅竹兰菊四谱小引》云：“文房清供，独取梅、竹、兰、菊四君者无他，则以其幽芳逸致，偏能涤人之秽肠而澄莹其神骨。”
明崇祯十七年(1644), 胡正言《十竹斋画谱》八卷刊出，分为《书画谱》、《墨华谱》、《果谱》、《翎毛谱》、《兰谱》、《竹谱》、《梅谱》、《石谱》等八大类，内有编者自己的书画，也有临摹的唐寅、文徽明、沈周等名家作品。《兰谱》、《竹谱》、《梅谱》的出版，表明兰、竹、梅形象在画界的普及推广。但是，广泛观察和查阅明式家具实物和其他资料，代表文人精神的“四君子”图案作为“组合”从未见于明式家具之上。对松、竹、梅“岁寒三友”图案的使用，也仅有一件黄花梨玫瑰椅，但其年代已晚， 为清早期或清中期，此时硬木家具进入纹饰兼容并蓄时期。
由此得出如下结论，宋代以后，经过数百年的积累，到明末清初明式家具的广泛制作时期，“岁寒三友” 、“四君子”已成套程式化地使用于许多工艺器物上，但唯独明式家具除外。松竹梅和梅兰竹菊等是士人标榜的概念和图像基本与明式家具无关。
那么，以“福禄寿喜财”为代表的吉祥寓意的传统图案，在明式家具中是怎样表现的?下面结合明式家具实例逐一分析：
1. 福的象征。蝙蝠因谐音表示为“福”，虽广见于清中期至清晚期之清式家具中，但在明式家具发展过程中，蝙蝠纹实例却极罕见，只在最后阶段出现，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清康熙六十岁寿辰贺礼的紫檀大围屏上见流云蝙蝠纹。在清早中期，为数不多的架子床和罗汉床围板上，可见变体螭龙纹组合的“福”字，语意是“苍龙教子”(书中有专门论述)。
2. 禄的象征。禄为古代官吏的俸给，借指当官职。在民俗图案中，取谐音以鹿表示。鹿的图案在极个别的年代偏晚的黄花梨家具上存在。如2003 年纽约佳士得拍卖的gangolf geis 藏品中，四把四出头官帽椅靠背板开光内图案，分别是狮子、麒麟送子、鹿、双鹿纹，四周辅助纹有铜钱、银锭、葫芦、磬、扇子等。其符号内容广泛，繁复雕饰的形态表明这四把四出头年份为清早期后端(或已入清中期)，为明式家具雕饰期后段图案兼收并蓄时期的产物。这一时期，有个别“禄神”形象出现在衣架中牌子上。另外，一些福、禄、寿字与螭龙纹组合的图像，出现在架子床围板上，但寓意为“苍龙教子”。
3. 寿的象征。寿字在明式家具中，有二重含义，一是极少数专用于祝寿家具上，以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康熙朝紫檀大围屏为代表。器物上有大量寿字，;二是与子母螭纹组合的螭龙体寿字，语意是苍龙教子，仅表示“长命”的祝愿，也是清早期后端的产物。
4. 财的象征。在明式家具主流体系，极少见铜钱、银锭等表示财富的图案，个例仅出现于清早期后段“纹饰兼容并蓄时期”的杂宝图案中。
5. 喜的象征。与福、禄、寿、财纹不同，有与婚庆之“喜”寓意相关的明式家具纹饰大有所在，可谓浩浩荡荡。
▲清早期 黄花梨闷户柜
明式家具上，常见五大类图案：(1)喜鹊登枝纹。(2)龙凤呈祥纹、鸾凤呈现纹、莲叶鸳鸯纹，(3)麒麟葫芦纹、榴开百子纹，(4)苍龙(凤)教子纹，(5)凤纹、螭凤纹。这些皆为喜的表现。“喜鹊登梅”或梅花纹寓意为“喜从天降”;“鸾凤呈祥”、“龙凤呈祥”、“鸳鸯戏水”寓意为新婚夫妇合美;麒麟(送子、葫芦、玉书)纹、石榴纹代表着祈子求嗣的愿望;子母螭(凤)龙纹代表着祈子后的教子期盼，寓意苍龙教子，教子冲天;凤纹、螭凤纹代表着女性标志，用于嫁奁。这五类图案系统构成了明式家具雕饰的主体。以上“五图案”系列均非明式家具上首创，而是对社会上已有的图案进行了吸收传承;但是为何明式家具仅仅吸收并发展了这几类图案，而没有其他图案?
在明式家具上，广见的与婚姻、祈子、教子、女性相关的图案，它们像交织在一起的证据链一样，证实着这些家具的制作用途。经本书考证，明式家具的制作基本与喜事、喜俗相关，它的主体为婚嫁用具(但不排除一小部分有其他时机而为的用具)。
▲清早期黄花梨炕案侧面
时光荏苒，历史走进清早期后段至清早中期，明式家具开始了“纹饰兼收并蓄时期”，纹饰内容逐渐走向多元，寿字纹、福字纹、缠枝莲纹、如意纹、竹节纹、狮头虎脚纹、云龙纹、蝙蝠纹、岁寒三友纹、磬纹、铜钱纹、银锭纹等图案也陆续出现，但整体数量不多，而且多为辅助性纹饰。以婚庆为主题的纹饰仍然占有极大的比重。所以我们以图像为根据认定，明式家具的主体发生、成长肯定是与婚嫁文化相关的。
到清中期乾隆朝，社会上所有的工艺品上各类的图案纷纷被家具援用，具有皇家色彩的云龙纹、海水江崖纹，文人标榜的梅兰竹菊、松竹梅纹，宗教意义的八宝纹、八吉祥纹，远溯宋代的博古纹、仿青铜器的兽面纹，来自西方的“番纹”等，纷至沓来。但是，纵观整体图案之中，仍然不乏带有喜俗的符号。
[注1] 《钦定大清会典》卷四十七：“蟒袍，亲王、郡王，通绣九蟒。贝勒以下至文武三品官、郡君额驸、奉国将军、一等侍卫，皆九蟒四爪。文武四五六品官、奉恩将军、县君额驸、二等侍卫以下，八蟒四爪。文武七八九品、未入流官，五蟒四爪”。“文武七八九品、未入流官，五蟒四爪”。清制，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后使用五爪龙纹时才称为龙，亲王、郡王、一二品官员也使用五爪龙纹，称为“蟒”。
张辉简介：
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先后任职河北省博物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划组稿编辑，并创建北京紫都苑图书发行公司。著有《曾国藩之谜》(经济日报出版社)，主编《曾国藩全集》(中国致公出版社)、《中国通史》(中国档案出版社)、《中国名画全集》(京华出版社)、《古董收藏价格书系》(远方出版社)等著作。从2000年开始，从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现为三家专业艺术媒体专栏作家。
作者：罗书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