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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人间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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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人间行路难

今古恨,几千般,

只因离合与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

别有人间行路难。

--辛弃疾

引子

一九八○年十月,从东北出差回来,特意换了慢车,在L县的一个小车站下了车。

秋风萧瑟,公路旁的钻天杨树在微微颤抖,被遗弃了的枯叶随风飘舞。这时候庄稼已经入场,空旷的田野十分寂静,只有千变万化的白云急急地在高空上行驶着。我离开了公路,踏着山乡土路,奔向一个塞北的小村庄。

在一个没有什么人住的大车店,借了一把铁锨去看振华的坟。孤零

矮小的坟墓在一个荒僻的山坡上,附近有几棵白杨树,半秃的树上停着几只山老鸹,坟墓的周围是被风旋成一堆堆的枯树叶。面对凄凉的景色,耳听飒飒的风声,我无力抑制自己的悲伤。倐忽间,我想起了振华的命途多舛和我自己的碌碌无为,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祸从天降劳燕分飞,想起了流水般的逝去,我们走过的是怎样的一条路啊!我默默地给坟墓添着土。振华就躺在这里酣睡。他是个什么样子?还是一张红润的脸,一双安静明亮的眼睛,对人总是带着腼腆的微笑?不!是一张配着早衰白发的憔悴萎黄的脸,摆着两只苦笑的微肿的眼睛。一个聪慧勤奋,应该有所作为的人,没有能够将生命贡献给社会和人类,却不得不在时代的重压下,痛苦的煎熬中,贫困的挣扎里,一分钟一分钟地把生命无谓地消失掉。一棵茁壮的幼芽被践踏,任风雨吹打,严霜摧残,终于枯萎和消灭;而莠草却在他身旁生长,并把他的尸体当作养料,。这是怎样的一场悲剧啊!

我伫立在振华的墓前。这是一个寂寞的世界,眼前是一个山坡连着一个山坡,落着叶的树,枯黄的草,头上飘浮着白云的天空。一个善良的人--我的战友、兄弟孤独地躺在这里,而我还活着,庸碌无为地生存着。

泪水使我的两眼模糊,我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向远处奔去,越去越远,最后只剩下孤单的我自己。

幻梦的回忆

我认识振华在二十七年前,那时我们都只二十几岁,同在一个军事院校当政治教员,而且同住在一间宿舍。

他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红润的圆脸带着几分稚气,两只眼晴温和可亲。他经常穿着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但洗得很干净。

他喜欢读书,理解能力和记忆力都很强。给学员讲课的口才也很好,条理分明,逻辑性强,很受欢迎。在人前他从不高谈阔论,大家公认他‘沉默寡言,博闻强记’。他的床头贴着一张座右铭:“在世界上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笑他是”不可知论“,他却正经地回答:”我知道的东西太少了,越读书越觉得自己的知识太贫乏了“。他读书范围之广,令人难以捉摸,中外历史,自然科学,诸子百家,甚至啃起巴甫洛夫的高级神经学说来。一次,他竟跑到和平医院去听一位医学专家做报告,大家都开玩笑的叫他‘于大夫’。他对自己要求很严。他有一个按照马克思精神制定的每日睡眠六小时的工作学习时间表,严格按时作息,星期六晚上也不放过。他给我讲了多次睡眠六小时就够用的道理,据说多睡了是浪费生命,劝我每

天早点起来读点书。我不是不信,只是早上实在睡不醒,他就一个人跑到室外去念俄文。

别看振华在讲堂上口若悬河,日常生活中却不喜欢言谈;特别是在女同志面前,他会扭捏地象一个乡下姑娘。一次他立了三等功,尽管他百般推诿,还是被选上了。按照惯例,授奖大会上,功臣入场要受到全体同志的夹道欢迎,并由文工队的女同志给佩带光荣花。这件事难坏了振华。为了逃避这个‘灾难’,他撒谎报了病,奖品是由我给带回来的。我比他大一岁,他的一切‘外交’活动统由我代办,我在备课上学习上得到他不少帮助。就这样,我们互相取长补短在一起度过了三年多。

一九五六年,部队实行了薪金制,总政的婚姻暂行条例放宽了,我们这伙年青的军官纷纷成了家。在这以前凡不够营以上干部是不准在部队内和驻地附近搞恋爱的。我和洁心是在部队内偷偷恋爱的,被发觉后我受到了处分,洁心转业到了地方,我们的关系虽仍保持,但不敢公开。我们等待的一天终于到了,禁令一除,没有顾得很好的准备一下,就把两套铺盖合在一起,急急忙忙建立了一个小家庭。我离开了单身宿舍,和振华显得疏远了。洁心认识振华,她喜欢这个大姑娘似的小伙子,振华却怕她。我们移到新居后,振华只是在洞房花烛夜随着大伙进了一趟门,再没进过屋。我和洁心都希望他常来做客,因为结婚前洁心就知道我和振华的亲密关系。一个星期天,在洁心的主

使下,我强拉硬拽地把振华拖来包饺子。洁心尽了最大努力,想把空气弄得轻松起来,但不成功。我们这位假大姑娘面红耳赤如坐针毡,包好饺子后没吃就偷着开了小差,而且不知去向,弄得我们怪扫兴。后来我和洁心琢磨,‘改造’这位假大姑娘的最好办法,是帮助他物色一个性情开朗的女朋友。他也该成家了,只是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经过再三挑选,我们觉得把明霞介绍给他比较合适。明霞和洁心在一个单位工作,她是个出校门不太久的见习医生。我认识她,穿着朴素,不那么打扮,但有一股自然美。均匀的身材,大方的举止,健美的体格,使人有一种谐调感。特别是两只眼睛,似乎要看透你的心底。嘴很能说,初次见面就把我说得有点抹不开。

工作进行得挺顺利。按照通常做法,我们分别向双方介绍了对方情况,然后约定在我家见面。我们把他们捏在了一起后就借故躲开了,听其自然发展。我怕振华开小差,却没有。等到我们再次入场时,双方都比较自然,顺利地突破了初见的拘束关。打破这一关的功劳,大约属于明霞。

事后我们搜集了双方反映。明霞一见面就喜欢上了我们的假大姑娘,振华也挺喜欢这位爽朗的霞小姐。他们一见钟情,我们自然十分高兴,接着又搞了几次看电影`逛公园等活动后,就停止了外部加温。因为我们看见了振华已经主动地跨出了书房,星期六晚上不再读书,而且

不再怕‘浪费生命’,营房内,每个星期天都可以看到明霞的影子。他们之间已经是‘内因’在起作用了。

下半年我被调到N市去学习哲学,前后要一年时间。学习挺紧张,连队生活又和机关不一样,十分单调。我想念新婚不久就分别的洁心,也惦念振华和明霞的事。洁心每星期都给我来信,说她自己,也总要介绍一些他们的情况。他们之间的温度一天比一天高,但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我不赞成恋爱打持久战,反对搞什么长期考验,总怕夜长梦多。我写信给振华直接提出了我的看法,但未得到正面答复。我有些着急,也有些生气。

转眼到了第二年夏天,N市的夏天是不好过的,全国出名的火炉,臭虫多得惊人,子夜之前几乎睡不着觉。就在结业前夕,洁心来信告诉我振华由于一个什么理论问题遭到非议,精神很不愉快。当时反右派斗争已经开始,报纸上大版幅刊登批驳资产阶级右派的文章,但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会和振华有什么关系。

我终于离开了火炉,回到盼望已久的S市。一进学校就感到情况不妙。校部办公大楼后面从上到下贴着大字报,我担心地看了看。一九八六年政治系出了一本小册子,里面有振华的文章,作为理论联系实际的例子,振华讲到无产阶级专政时说:“我们的政权是无产阶级专政,是在共产党、毛主席直接领导下,广大人民群众自己的政权。由

于党在人民中享有崇高威望,这个政权又是为人民办事的,所以受到人民爱戴。这是一件好事。事物总是一分为二,好事也会产生坏影响,不注意就会产生坏结果。我们政权的崇高威望,往往容易使某些工作人员把党和毛主席的威望看成是个人威望;把人民群众的爱戴拥护看成是个人权势,这就会忘掉了政权性质,忘掉了谦虚谨慎,就会脱离群众,犯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就会损害无产阶级专政”。我早就知道这篇文章,并不以为有什么错误。有些大字报说:“于振华说无产阶级专政必然产生官僚主义”这是断章取义。至于说于振华有意配合资产阶级右派向党进攻,根本驴唇不对马嘴,纯属个人攻击。

但我还是认为在目前情况下,振华必须虚心检查,尽量躲避运动锋芒,免得吃眼前亏。我也觉得有些同志牵强附会无限上纲,确也过分了一些。我打算稍事安顿,先找振华谈谈,再和其他同志交换一下意见,尽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事与愿违,我还没回家,就被通知参加下午的系支委扩大会。而支委扩大会后我不得不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学校杨政委参加了会,并做了重要指示。他说:“政治系确有右派分子,而且不止一人。前一段运动进行不下去,于振华拒不认罪,一些人公开支持于振华,说明资产阶级右派势力很猖狂。最近彭总到学校视察,看了于振华的大字报,也说:像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应该整一整。接着支部书记政治系李主任做了具体分析。他说于振华是北平和平解放过来的,和

我们党根本不一心;于振华终日埋头书堆想一鸣惊人,是极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表现,必然要和党对立。于振华打着马克思主义招牌反对马克思主义,我们必须和他划清界限。系主任的分析虽不能使我信服,但十分吓人,特别是杨政委提到彭德怀元帅提出应该整一整,使我心惊肉跳,几乎失去了知觉。当李主任点了我的名的时候,我才知道明天上午要召开批判会,由我第一个做重点发言。我和振华的关系大家都知道,系主任的点名不能不引起我的恐慌和忧虑。这一切不啻当头狠狠地给了我一棒,我觉得浑身无力,好像堕入了深渊,身子却挂在了半空。

迎接我的归来,洁心给我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开会回来已经很晚了,当我无力地跨进门槛的时候,包好的饺子摆在盖子上,锅冒着气,看样子就等下锅。桌上已经摆上了几碟菜,有我爱吃的猪肝、鸡胗,还有一小瓶竹叶青。洁心穿上了去年我走之前给她买的连衣裙,芳香的气味阵阵袭来。洁心不是个好打扮的人,今天这么高兴。

爱人的殷勤劝食,并没有引起我的食欲,我吃不下去。因为我觉得十分疲倦,似乎都缺少了吃饭的力气。洁心提到了振华,我只有苦笑相应。他现在怎么样?我又如何?看样子他已经注定成了右派。我呢?是被考验,还是已经划进了右派圈内?人之间为什么这样残酷!晚饭后洁心很想和我叙谈叙谈。她收拾完食具后给我送来一杯橘子

水,然后就坐在了我的面前。由于喝了一小杯酒,她的脸有些发红,两只含情脉脉的眼睛似乎正在从我的眼睛里寻找爱情的火花。我真想去抱她、吻她,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高音喇叭的声音,似乎是在读一张批判什么人的批判稿,我想起了明天上午的批判会,立即打了一个寒噤,爱情的热血降到了冰点。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急急忙忙打开了台灯,铺上了纸,摆出了要写材料的架势。

“今天刚到家,够累了,我看明天再写吧”!洁心把椅子凑到写字台边看着我温情地说。

“唔,明天上午还要用”,我应付地回答她。

“什么材料,这么急”?

“批判发言”。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了。她看出了我正在忧郁重重,做为妻子,她无法替我减轻,也无法替我分担。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背靠椅背一只一只地吸着烟,一个字也不曾写出。洁心坐在写字台旁,手里织着一件什么东西。她低垂着头,似乎专心一意地在干她的工作,我却知道她正在偷偷地观察我。对于

我的拼命吸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面干预。此刻我心乱如麻,一无头绪。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打算追回刚才一刹那失去的爱情火花。我看了看洁心,这已经不可能了,我的忧郁已经感染了洁心。久别重逢的喜悦,新婚燕尔的回忆,一切都被横生的厄运冲散了。我们俩都不讲话,似乎个人想着个人的心事。

午夜了,我劝洁心去睡,我象哄小孩似的帮她躺下,而且吻了她。她眼含泪花对我说:“别太认真了,写上两条也来歇着吧”。

我陷入了无法摆脱的矛盾。做为一个党员,我必须去写一篇无中生有的发言,去陷害一个热爱党热爱事业的好同志;做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工作者,做为一个人,我不能看着别人去伤害我的兄弟、同志,何况是我自己。我从没想到:党性、良心会发生矛盾!

我看了看洁心,她已经睡熟,脸上带着忧郁,眼角挂着泪珠。我忽然澈悟,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党性、良心、真理、友谊,有的只是个人命运的谋求。为了洁心的幸福,为了自己不被推入百分之五,我不能以卵击石,自讨苦吃。

刹间思路顿开,一篇冗长的批判稿写出来了。我没有勇气再看一遍,因为我不喜欢这篇卖友求荣的东西。正像我们常常批判的资产阶级思想那样,这是货真价实的损人利己。为了损人利己,我背叛了我所信

仰的马克思主义,并且使用了一贯深恶痛绝的资产阶级诡辩术。天快亮了,我把批判稿扔在了写字台上,然后无力地倒在了洁心的身旁。

第二天的批判会我去迟了,头疼得厉害,心慌得不做主。批判会前我看到了振华,这是离别后的初次相见。我们都没有说话,振华只是看了我一眼,用目光表达了问候,然后就转向了别处。他还是那样沉静无语,脸上并不带阴郁之情。他投来的眼光依然是那样温和可亲,这使我感到一阵酸楚。

批判会开始了,李主任做了开场白之后,我被第一个提上去照本宣读。我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念了半个小时批判稿,始终没敢抬起头来。念完了之后我感到十分倦乏,可能由于缺乏休息,也可能由于心情太坏,我竟支持不住,提前请假回了家。临走之前,我很想再看振华一眼,可是不敢,我怕碰上振华的目光。

回家之后我病倒了,一病两三个月,有时竟是半阴半阳。明霞来看过我,有一次说是代表振华来的。我能说什么?热泪从腔内流向了心头。

再次上班,听说振华已经戴上了右派帽子,同时戴上的还有两个同

志;另有几个同情过振华的被划成了中右。不知我是因“重点批判”有功,还是卧病在床躲了难,总算逃过了这一劫。我的心仍十分不安。振华被单独看管,不再来上班,我又没有勇气去看他,这样我们还是没见面。

第二年春天,振华和另外两个同志被送到天津市郊区的“河北省干部农场”去改造,几个划成中右的被转业到北大荒密山农场,事情有了结局。大家都以为一二年内他们还会回来,谁知一去不返,有的竟成永诀.

临走的头一天晚上我去看望振华,原打算安慰安慰他。进门以后明霞也在,我显得十分拘束,想起了那次抱病批判,仍然感到内疚。我们都没有说几句话,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又好像许多话并无须说。我们默默地互相看着,极力忍耐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明霞今天也不愿意说话。最后我告辞了,振华送了出来。我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我觉得无可安慰;我也没有向振华告别,我觉得我们伟大的党不会永远这样对待一个好同志,振华会很快回来!

第二天早晨我和洁心去送振华上汽车,明霞也来了。当振华在货车上向我们挥手告别的时候,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扭过头去哭了。洁心的眼圈早已发了红。唯有明霞,她没掉一滴眼泪。她向振华挥手,她告诉振华,到了地方赶快来信。.当她向行动着的汽车追去

的时候,我们已经低着头,擦着眼泪准备返回了。

我和振华从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我们各走各的路,而振华走的是多么艰难的一条路啊!他历尽苦难,当曙光开始照到墙头的时候,竟离开了这个世界。

血泪的记录

我和振华断绝音信二十几年,直到中央五十五号文件下达后,一九七九年才打听到了他的消息。一九七八年四月,振华耗尽了全部生命,因病去世。

我去过振华原来工作的地方,也凭吊过他的坟墓。在振华最后工作的大车店里,我找到了一个红硬皮本,封面印着立功纪念册字样,这是我当年给他领来的立功奖品。笔记本大部分是振华以前写的学习笔记,夹杂着一些时记时断的日记。这个立功纪念册已经熏得发了黑,扉页仍然留着盖着学校政治部关防大印的立功纪念题词。下面是这些日记中的一部分,记录着振华的坎坷经历。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四日

小张不在,我偷偷的建立起新的日记,前几年的日记都被抄走了。

这次要写‘地下’日记。

很奇怪,为什么我成了“真正“的敌人之后,监视反有放松。昨天给我举行了“右派桂冠“的加冕典礼,人挺多,校政委杨言亲自主持。我和另两个同志被宣布成了右派分子。罪名是莫须有,这是一些“马克思主义”的信徒采用中世纪教会的手段推理出来的。我非常明白,这是我批评学校‘机械地学苏联’所造成的后果。这篇文章投给解放军报,却刊登在八一杂志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它正式列为罪名。

多少天来我痛苦过,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我不懂啊,为什么劳动人民的儿子可以加上剥削阶级头衔?为什么追求革命可以变成反革命?为什么寻求真理会有罪?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时间又回到了中世纪?

当我眼泪流干的时候,我知道了我注定要被宰割。战争中没有死,今天却要做祭祀的牺牲品。像一只等待宰割的羊我静静地等待着这一时刻,这一天果然到来了。昨天给妈妈去了信,报告了我的新身份,妈妈会怎么样?我不敢想。今天是星期六,晚上霞会来,怎么办?怎样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她始终相信我是无辜的,她相信党不会冤枉好人,然而……。她安慰我,给我描绘幸福的未来,如今这一切都

破灭了。我能和她说什么?几个月来我就怕她那双明亮但是隐藏着忧郁的眼睛,她的内心并不平静。为了安慰我,她向我说了假话。这一切今天都应该收场了。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六日

前天晚上霞来了,她很平静,看来已经知道了我的情况。一反常态,她不再用假话安慰我,却装做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我看得出,她极力掩饰自己,强做微笑。素日倔强的她今天变得格外柔顺。往日命令式的口气今天听不到了。越是这样我越是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我落了泪,为她落了泪。

我怎么能牵连她,怎么能殃及一个善良人的命运。我请求她断绝我们的往来,她并不回答,只有泪水流满了她的面颊。

后来她说她愿意和我一起去受罪,去受改造。这纯粹是傻话,我只能又用假话去安慰她。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怎么可能再继续下去。昨天,霞整整在这里呆了一天,她带来了一些吃食,一直到共同吃了晚饭才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大概是夜间哭了。我成了小孩子,她

的任务似乎就是哄着我高兴,其实这只能引起我更大的痛苦。

我的“保护人”小张有些狼狈,几次进屋,又几次出屋。霞显得很大方,一举一动故意表现得那么自然随便,好像在自己家里。以前她并不这样。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昨天晚饭前洁心给我端来了热腾腾的饺子。她坐在我的床头劝我吃,眼圈有些红。我打听志伟的病,她说见好。后来霞来了,洁心走了。霞突然提出要结婚,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相识一年多,我们从来未提过结婚的事,她还年轻,正是学习上进的时候,哪能耽误她的青春。这正好,免得遗恨终身,我成了“敌人”,怎么能去沾污一个清白的人,破坏她的终身幸福。

霞提出了她的计划,还说要跟我一起去改造。我苦笑不得,只好用假话糊弄她。我说:右派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过一两年的事,那时候再结婚也不迟。她可以趁这个机会学习点东西。她不爱听。她说她已经丢掉幻想了,学习对我们根本没有用。

我劝她,为了她的今后,不要再到这里来了。至少在我还是右派时

不要来往,她根本不理。临走时我送了她。快到兵营门口,她突然吻了我一下,急忙出了门。姑娘的心啊,真是令人难测。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刚刚写完昨天的日记,霞就来了,又提了一包吃的东西,看样子又想呆一天。

今天霞再没提结婚的事,也许小张进进出出她不愿说,也许是又有了别的打算。对于小张我实在有些讨厌,我一不想自杀,二不想逃跑,实在不必这么经心。但想到这是阶级警惕性问题,心里也就释然了,真的,怨他干什么。

霞临走前告诉我几个月来就有人劝她和我划清界限,她就是不听。前天有人出面要把她介绍给四十多岁的院里的副书记,这位副书记去年才和农村的妻子离了婚,儿子已经十几岁了。霞十分生气,把撮合人呛了一顿。霞自己说这下子种下了病根,恐怕预后不良。我吓呆了,急忙又劝她千万别再来往,以免惹火烧身。她不回答,只是轻蔑地笑了笑。怎样才能和明霞断绝往来呢,断绝以后又怎样才能保证霞的终身幸福呢?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我为霞担心,我恨我自己无能。一九五八年二月十八日

昨天是旧历除夕,洁心和霞都拿来了吃的东西。霞很晚才走,我把霞一直送到医院门口。当上右派后,行动自由多了。

霞消瘦了许多,看来她很不顺心。从眼睛上就可以看出,她的两眼常常带出一种迷惘的神气,我很不放心,问她,她不肯说。

我希望她不要和我来往,她却来的更多,星期六晚上,星期天白天几乎都在这里。从感情上我盼望她来,只有她能给我一点安慰;理智上我不愿她来,这对她太不利了,我能为了自己一时愉快去伤害她么?目前我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反正我要被处理,总有一天会从部队滚蛋,到那一天也就结束了。目前只能混一天算一天。绝望者的唯一出路是自我麻醉,等待终结。

小张入了梦乡,我却失了眠。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个人未来的命运,想到了霞,想到了许多好心的同志,我落了泪。

我忽然想起了屠格涅夫一本小说里,一位倒运的诗人写的诗:

我以衷心将自己献给新的感情,

在灵魂上我适如婴儿又获新生。

我素所膜拜的我今皆予以销毁,

我昔所销毁的我今又加以崇钦。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的座右铭。

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日

一切都要结束了。我被开除了军籍,受到监督劳动处分,两天后就要发配到团泊洼的一个农场去劳动。于振华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是他的色身,也可以说是行尸走肉。这样我就得到了解脱。

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时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别了,霞!别了,志伟和洁心!别了,我工作过的学校!别了,我曾经热爱过的一切!别了,我的过去。

一九五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昨天我们被送到‘河北省干部建设农场’。同行者八人,七名囚犯一名解差。我们学校贡献出了七名右派,其中三名政治教员,两名文工队员,两名学员。

农场位于天津市东南四十公里,隔河与小站相对。干部农场是从第七劳改队划出来的一块地,有三百余亩,供发配来的右派们改造自己用。我们去时,劳改队的犯人正给我们建房,看样子我们还是建场的元勋泥!

农场有三个生产队,不到三百人,我被编入第二生产队。

一九五八年五月十八日

今天是星期日,农场过大礼拜,每十四天休息一次,看样子我们比创造人类的上帝要勤苦一倍。

来农场二十多天了,我没给任何人去信。我和过去分属两个世界,两个世界不应当有来往。

名曰干部农场,实际就是劳改农场。场长是位监狱长,生产队干部是劳改队中抽来的骨干管教干部,我们理所当然地也就该是囚犯。不过我们有一个比较好听的名字--劳动考察人员。犯人有刑期,考察却没有期,必须到考察者--劳改干部满意为止。待遇不比劳改犯人强。见了干部叫队长,互相间不准叫同志,这和犯人一样。劳动时间比犯人长,劳动强度比犯人大,这一点还不如犯人。常常和劳改队犯人一块下田,犯人收工了,我们还要劳动几个小时,这时恨不得也挤入劳改队里去。我们还有一种特殊待遇,就是要学习。右派们要学习互相批判,右派给右派贴大字报;右派要学会断章取义无限上纲,既批判了别人,也对自己提高了认识。不知这是谁发明的教育方法,发明者完全应该列入世界名人之中。

我们这批囚犯里,有省工会主席,文联书记,也有许多小人物,有编辑、作家、记者、文艺工作者,也有教书匠。总之是一批扛铁锨的文人。文人相轻,千万要小心,不要让别人蹬着你的肩膀向上献媚,这样你就会从畜生降入饿鬼,从饿鬼降入地狱。

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五日

一连插了多少天秧,每天劳动十四五个小时,脸都空肿了。稍歇一歇,人们就想躺在地上打立正,腰痛得像散了架子。人们拼命吸烟,一方面想弄个喘息的机会,一方面希望尼古丁能减轻一点劳累。我学会用嘴叼着吸烟不用手。

霞给我来了封信,不知她从什么地方弄到了我的地址。她埋怨我到了场后不给她去信,信写得挺凄凉。我只能硬着心不回信,我不能再害这个清白的姑娘了。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日

今天是大礼拜,稻子收割入了场,明天要去大战鸭子台,搞土方工程。

霞来过二十几封信,我始终不回信。有一根情丝把我们连在一起,不管隔多远。我必须硬着心肠砍断它。她在人间,我在地狱,我爱她,我就不能把她拖入灾难的深渊。

霞的最后一封信,隐隐露出了她正在承受着极大压力,不知是什么情况,我真替她担心。人间和地狱并不绝缘,只要有人恶意的推一把,你就会堕入地狱,并不一定是做了多少恶事。善良的人就不会落入地狱么?我开始怀疑我的做法能否保证她不堕入灾难的深渊!

霞来信说,如果我再不回信,她要亲自来找我,我的天,我是不是该回一封信,真拿不定主意。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大战鸭子台已经十几天了,早战、夜战、苦战、熬战,各种战弄得人筋疲力尽。一天吃四顿饭,干十七八个钟头活,挖泥抬筐。队干部轮流监工,还异想天开的让我们这帮右派写诗。为了应付差事,我写了一首‘光膀子抬大筐’,还被贴在工地上。不用说是一群毫无诗意的右派,就是普希金、拜伦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有什么诗情。一休息人们就躺倒,有人咬着馒头就睡着了。

我的饭量大得惊人,一顿饭吃一个一斤面的大馒头,一天吃四个。我没给霞去信,不知最近是否又来了信。我们住在鸭子台,离农场十多里路,连大礼拜都不歇,哪有功夫回场。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苦战了一两个月,今天才过一次大礼拜,而且要利用公休时间搬家。我们这伙‘囚犯’比劳改队的正牌囚犯还像囚犯,长长的头发、胡须,破烂污黑一股臭气的衣服,一个个疲惫到家的倒霉样子。当我们背着行李,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农场的时候,好像一群刚刚逃出纳粹集中营的难民。

回到农场看到了霞来的三封信,有一封信被人拆开后又封上了。我决定今天给霞回一封信,打消她的念头。(这封信的底稿夹在该页内)明霞:

半年多以来收到了你几十封信,所以没回信是因为我觉得作为一个阶下囚,我没有资格继续占据你的纯洁心房。我有时想,如果我们不曾相识该多好!古人有‘想见恨晚’之憾,我却有相识过早之怨。早

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恨我自己,我早就该割断情丝回头是岸,不该一误再误。我这样做是害了你,我太自私了。你是一个好姑娘,纯洁,善良,聪明,正直,应该得到好结果,应该获得幸福,我怎么可以把你拖向黑暗?开始倒霉的那一天我就该果断地离开你,也许你已经遇到幸福了。忘记我吧,我是一个不值得你一念的人。你应该怨恨我,是我耽误了你的青春。

请不要再来信了,我的身份不比犯人好多少。尽管干活没有公安队站岗,却比劳改犯苦得多。而且来信会遭到检查。真正的我已经死去,留下的只是行尸走肉。永别了,让过去的一切都永远消逝了吧,包括我们幻梦般的过去。希望你保重,希望你在困难的环境中慎重从事。衷心祝愿你得到幸福。

请代向志伟、洁心问好,我不给他们写信,以免牵连他们。来农场后只写了这么一封信,今后不想再写。

别了,同志。祝你幸福。

振华于五

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今天又收到了霞的信。读了她的信,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怎么办呢?(信夹在此页)

振华-我最亲爱的人:

我觉得我有权力这样称呼你,你不应该反对,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幸福。

什么是我的幸福?我用几十封信换回了你一封信就觉得十分幸福。接到你的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就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幸福的眼泪。目前只有你才能给我安慰。

过去是不会消逝的,我们的过去更不会,永远不会。一切都不是幻梦,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你骗我,骗我。你怎么能够忘记我们过去的一切。我们一起描绘着美好的未来,交谈着各自得到的知识,向往着共同的幸福,倾诉着相互的爱,这一切怎么可以忘记,怎么能够忘记?

和你相识我永不后悔,恨的是相识太晚,悔的是没有能分担你的痛苦。如果我们早一点结婚,也许你不会这么痛苦!

什么是幸福?难道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吗?我不希求虚荣和享受,不怕贫苦和劳累,但决不做任人摆弄的玩物。我们有过幻想,想多得一点知识,想为人类思想做一些贡献,这个幻想已经破灭了,你我都永远得不到了。幻想丢掉了,难道不应该追求现实?我求什么?只希望能和真正的好人在一起相依为命,不做供人欣赏的花,不做别人的附属品。

我和你说过,一位领导看中了我,想娶我去供他欣赏玩弄,有一天欣赏够了或没有欣赏价值时就抛掉,像他已经做过的那样。我不想当官太太,也不想追求这种幸福。于是患了预后不良的病。我看透了,给一个无辜者加某种罪名是很容易的事。我没有和你划清界限,这个我承认,因为我没有看到我们之间有什么界限;又造了一些我和你的谣言,这个我也不在乎,因为我的心中只有你。可是如果你抛开了我,那会怎么样?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没有你我就会一切都破灭,就会没有生存的意义。

你很累很苦,我真想替你分担一半,只是办不到,我有多心疼。咬咬牙熬过去吧,我们是会熬过去的。你不是说过有那么一天吗?那一天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只是我求你,再忙再累,至少一个月也要给我一封信,哪怕几个字。我需要强心剂,我只能告诉你,我要顶不住啦,唯有你能支援我,送给我精神上的强心剂吧!

最近我正在联系回我的故里,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才好。有了消息我会告诉你。

我有个预感,你会回到我身旁,我们还会像过去那样。我常梦见你,梦中我们和原来一样。睡梦中挺高兴,醒来一场空。真要离开了这里,我一定要去看你。

让我吻你

永远爱你的霞

一九五八年十

二月二十五日晚

一九五九年五月一日

今天是五一节,农场放假一天,人们都到总场(七劳改队队部)去看犯人演戏。我洗洗衣服,写写日记,准备去当看水员。旱育秧早已开始,水育秧也要开始了。

霞来了信,说她可能被批准离开医院调到一个小县城,这里是她的故乡。她打算在调离时顺便看看我。我非常想念她,但又怕她来,

我真不愿意让她看到我们这群囚徒的可怜像。

未来如何,不可预卜。霞想象的那一天能否来到,目前难以想象。无论如何我不应该成为她的累赘。

对于霞的固执,我失败了。对于她,我不想按着办,也必须跟着走。究竟会走向何方,是福还是祸,都难预料。我感到无能为力。对于现实社会强加给我的这一切,我无力拒绝,也不能改变,我的作用,不过是一个被任意数去除的零。

我们处于一个伟大的时代。人的主观能动性已经能够‘移星换月’‘扭转乾坤’。简单的生产工具加上豪情壮志竟然产生了魔术般的生产力,粮食亩产已达十万斤,地球打算把几万万年积存的东西一次归还给中国。共产主义马上来临,苏联、英国、美国很快远远地落在我们背后。一切自然,社会规律都为革命的豪言壮语让路,存在决定意识已经发展到意识决定存在。除了高呼光荣,伟大,正确之外,还能找得出什么词汇来形容这个了不起的时代呢?

面对伟大时代的光明远景,回思自己黯淡的未来,我的出路究竟是什么呢?

一九五九年六月十三日

又是插秧大忙季节,我却稍稍得到了一点安闲,因为我被选上了看水员。看水虽然责任重大,而且一天要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好在免去了整日弯腰之苦。

为了霞,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只好争取早日改造好。改造好的标准是什么?是向管教干部靠拢,会看脸色说话,会根据风向发表意见。这并不容易。我发现有些人善于编造假话,有些人不仅编假话而且对所编的假话深信不疑,这才是达到了至高的革命境界。我自愧不行,尽最大努力只能昧着心跟着说几句假话,这已是一年多的改造成果了。坚持说真话只能死路一条,只能在右派帽子上再加上一顶顽固帽子,最后结果是不言而谕的。

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九日

看水已有一个半月,天气闷热,稻苗却长势良好。绿油油的禾苗一天比一天茁壮,目前正是圆梗拔节时期。眼看自己的辛勤劳动有了效果,自然十分高兴。对于我,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以欣慰的东西呢?农场决定要从二百亩大田里选拔壮苗,挤到一亩卫星田,要放一个高产卫星。人们把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都利用起来,上面用褥单搭上棚,里面装上几棵带着泥坨的稻苗,像抬轿一样从大田抬到丰产田,

然后一棵挨一棵地挤在一起。眼看自己的劳动成果被蹂躏,我有些难过,但想起我自己的命运又比禾苗强多少的时候,我又释然了。我悟出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人们都喜欢驯顺的东西。你如果想讨人喜欢,第一要学会逆来顺受,第二要学会表达‘个人无思想’。

一九五九年八月三日

连续下了几天雨,稻田里到处是水,连毛渠埂都看不见了。洼地就是这样,河底比屋顶高,灌水容易排水难。一连忙了一天一宿,脸盆舀,水车绞,水泵排,全体总动员,总算保住了稻田。团泊洼的土真怪,下雨一摊泥,干了硬似石。这几天人们把渠埂踩得乱七八糟。雷雨中,看水员小刘抗锨巡回检查,被雷击死了。由于是一个右派,连个追悼会都没开就草草安葬了,坟前连个记号都没有。看水员们都有些兔死狐悲,但谁也没有说什么。一年多来,人们学会了少说话不说话。这也不行。管教干部已经讲了:‘接受教训不说话不是改造好的表现,这实质是一种消极抵抗’。怎么才算积极?看来只有看眼色说假话。想不到当一个劳动者也不是容易的事。

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

今天是我最愉快的日子。中午老王回去打饭,老远我就看见他带来

一个人。我猜是霞,果然霞到了。

风尘仆仆的霞又黄又瘦,由于气候炎热,她的上衣已经溻透了,额角挂着汗珠,右手吃力地提着一个提兜。她的两只大眼睛还是那样明亮,而且满不在乎地搜索着新环境里的一切。我站在斗渠旁,看来她并没有把我一眼看出。

老王停了步,瞬间霞抬起了头,眼睛含着泪花,我急忙迎了上去。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默默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十分熟悉的陌生人。真的,头上带着摘掉了帽徽的旧大沿帽,高绾两只裤脚,污泥和汗水混在一起的背心,赤露着乌黑的臂膀,光着两只泥脚。这难道就是她渴望一见的人吗?我又有三天没刮脸了,我的胡子也能把她吓倒。老王给我放下带来的午饭--增量米饭,就扛上铁锨走了。我把霞领进了看水员休息处--十四号地旁的一个小帐蓬里。帐篷里潮湿黑暗,我让霞坐在了铺着干苇草又蒙着旧雨布的地铺上。倔强的霞流下了眼泪。

我们都想安慰对方,面对此情此景又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安慰的,我们彼此不过都‘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霞打破了僵局,她说:不管怎样我们终于见面了。然后就伏在了我的身上哭了。我也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我忽然想:命运之神啊,你为什么要捉弄我们这一双苦命

的人?我在摸模糊糊地承认上帝和命运,真的,如果不是天上的造物主在捉弄,难道是人间的造物主?

后来我们终于破涕为笑。霞尝了我们的‘水原三百粒’的增量米饭,我吃了她带来的蛋糕和罐头。然后我们一起去大田补水。霞一定要学我的样子绾起裤脚打赤足,晒干了的毛渠埂上的硬土棱,硌得她摇摇晃晃,她偏不服输。我劝她穿上鞋,她不肯。地里没有别人,她脱了上衣在斗渠投洗,又帮我洗了上衣。我们彼此谈着,说了许多许多,似乎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过去我们之间还有些矜持,今天已经完全打破了。苦难可以消灭爱情,也可以增进爱情。但愿天下苦难中的有情人都成眷属。

一九五九年八月九日

今天上午霞走了,我送她到汽车站,我觉得我的什么东西也被她带走了。

原来怕他来,现在怕她走,但她必须走,她要到一个新地方去报到。这里不是她可以久留的地方,何况她自己报了一个右派未婚妻。

我一直送她上了汽车,她依依不舍地向我挥手。她最后还是和我说,一定要咬住牙,挺过去,一定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究竟是个什么样

子,我还是想象不出。我不是厌世主义者,对生活也不怀疑,但从眼前的情景里,看不出出路到底在何方?

霞去的是一个小县城,是她的故乡,但我总觉得到处都张着一张可怕的。人生旅途处处是陷阱,我怕我的霞会掉进陷阱。

霞告诉我,她落到这般光景是由于没有嫁给那位副书记。对于逃出他的魔掌似乎还有几分高兴。

我能说什么?我看到的实在太多了,我总怕我的霞不能逃出命运的魔掌!霞走了,留下的是我对她的悬念,没有用的悬念。对于她,我能给的是什么呢?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三日

霞来了信,她平安地到了地方,而且回了家,看到她的亲人--我们的妈妈。霞是这样写的,但我还有些犹豫。我在想,我应不应该轻易地把自己的悲惨命运加在一个善良的姑娘身上。

我的妈妈在北京市,是一个领导干部,我怕她不肖有这样一个右派儿子。妈妈来过信,要我好好改造,早日回到人民的队伍。我仍然百思不解,我需要改造的是什么?是马克思主义的信仰,还是一颗曾想

为祖国献出自己才华智慧的心?谁是人民,人民在那里?我到什么地方去寻找人民?

我需要一个妈妈,一个相信并爱自己儿子的妈妈!

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五日

我又学到了一个新理论,农场领导讲,要从政治上着眼,不要计较经济得失。我们中国钢铁元帅升帐、粮食产量上卫星,在世界上影响极大,有巨大政治意义,不要只看一点经济损失。

农场搞的丰产田失败了,挤在一起的秧苗不到十几天都死干净了。场部仍让一个搞农业的右派查稻苗根数,计算单株产量和千粒重,推算出总产。河北日报出了一个号外,说团泊洼卫星田放了一个亩产十几万斤的大卫星。我不知道团泊洼什么地方亩产了十几万斤水稻?农场领导讲,一位大科学家说,就太阳的能量讲,亩产十几万斤粮食是完全可能的。不过我想,除此之外是否还要其他条件?我忽然醒悟,这是一种说假话的技巧。只强调一点,而不计其他,不是就可以睁着眼睛说假话了吗!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

稻子收割了,打出的稻子被拉走,我们吃的却是科学最新成果--稻草淀粉加上营养丰富的小球藻。所谓稻草淀粉就是稻草烘干后磨成面;小球藻则是刷锅洗碗水,盖上稻草帘子,捂出来的绿沫沫。人吃草自然要拉牲口粪,大便时间延长了,一蹲半小时,甚至要用手抠,管教干部还认为是磨洋工。

霞给我寄了几次吃食,我几次制止不让她寄,不是我不想吃,而是不愿从她嘴里夺食,农村也不好过。最近我们二队三组撑死了一个右派,这个人偷着吃了分配给全组十二个人的六斤八宝面,是用小勺一口一口干吃的。晚上下工时还见他躺在床上打滚,不到十点就送了命。人们饿疯了吃生黄豆粒吃生小鱼。休息的时间就谈论什么东西好吃,搞精神会餐。管教干部马上发现了新动向,认为这是对瓜菜代政策的公开反抗。本来么,吃得如此好,凭什么还要搞精神会餐?挨饿必须说吃得好吃得饱,这是改造右派的又一新办法。我忽然想:右派是因为有思想,人没有了头脑自然永远不会产生右派。其实还有一种更捷便的改造右派办法,那就是组织大规模的手术队,开展大脑切除手术。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五日

昨天是旧历除夕,场部开恩每人给一斤面包饺子,另给一些咸鱼当酒菜,还一人分配半斤酒。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皇恩浩荡。

今天是大年初一,放假休息,不少人在泻肚。大约是吃惯了草,偶然吃了人食就会不适应。看样子时间长了,我们都会生出反刍胃。我得了营养性浮肿,浑身无力还要干活。遇到这个时候我就看见了霞的两只大眼睛,看到了她的期望和同情。我应该咬住牙挺过去,等到那一天,不管那一天是个什么样子。

前些日子霞给我寄来了一代六味地黄丸,亏她想得出。这么多药我只吃了四次,太好吃了。最后留下十丸没舍得吃,至今还留在我的木箱子里。

霞在一个公社医院工作,看样子还是不那么顺心。她的来信谈到自己时总是官样文章,什么‘一切都好’,‘不比挂念’等,对于她,我十分不放心。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四日

育秧又要开始了,这是第四个年头,也是我入场改造的三周年。最近我被任命为生产组长,原来的组长‘改造’好了。前些日子,场部办公室门前贴了一张红纸,宣布了二十三名改造好摘掉右派帽子的名单。摘了帽子的人喜气扬扬地换了职工食堂的饭票,当天就改吃

大米面窝头,不再吃稻草淀粉。今天都已经分配走了。

这就是霞说的那一天吗?我什么时候能有这一天?当上了生产组长,可能是取得了这一天的候补资格,我应该把这个喜信报告给霞。名曰生产组长,不仅分配干活,而且要抓思想。每周都要向管教干部汇报组内人员的思想改造情况。我想尽量上天言好事,也不行。我们组老赵去年秋天饿极了,吃了稻田埂上的生黄豆,此事队长耿耿于怀,直到我又补充了老赵最近干活时又大谈吃喝,队长才满意地记在了本子上。看来单靠个人努力还是不能改好,人总要踩着别人的头向上爬,我也不得不干这种卑劣的事。天啊,为了霞,为了自己能有那么一天,我也学会了损人利己了,三年来我确实被改造了。一九六一年九月十二日

今天场部办公室门前又贴出了红榜,我居然被金榜提名。有人告诉了我,我还是亲自去看。看到我的名字时心跳个不停,有人向我打招呼我都不知道。不知是喜是悲,是高兴还是激动,我无法冷静下来。早饭就搬到了职工食堂,立即结束了吃草的历史。看着同组的人提着篮子去买发黄黑的稻草淀粉窝头时,我的心一阵阵难受。我快要离开了,同伙的难友呢?他们什么时候出来?被我伤害过的老赵呢,他

哪一天才被认为改造好。我有一个霞,难道他就什么都没有么?我立即给妈妈和霞去了信,告诉他们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六日

我被分配到了承德地区,向民政局报到后,又被分配到隆化县。今天去火神庙派出所去办户口。派出所的一位领导和办事人说,他们都是被控制使用的摘帽右派,给他们办吧。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还是一个右派,只不过放出来控制使用罢了。我想起了‘林冲发配’,封建社会把不顺眼的人,发配到边远地区,并让他低人一等,永远不能抬头。我也是从牢狱出来,发配到山区,做低人一等的人。原来我盼望的那一天就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可以幻想的呢?明天去隆化报到,命运已经如此,只有顺其自然吧!

尾声

人生如寄,往事难追忆,路坎坷华年尽弃,

憔悴不堪伏枥。孳孳何事奔忙,茫茫世海苍凉,

万事古来流水,空招一腹愁肠。

--振华于一九七

八年二月

振华的日记到此就结束了。按照他的习惯,到隆化后他还会继续写,可是找不到。据人说,文化大革命期间,振华被查抄了多少次,书籍、笔记本,连像册都被抄走了。现在还能留下一个笔记本做纪念,已经是万幸了。

振华到了隆化之后,不久就和明霞结了婚,但夫妻分居,没有人会去照顾他们。一九六八年,在疯狂的文化大革命中群众专政到了明霞头上。倔强的明霞不能忍受侮辱性的折磨,吃了过多的安眠药而长眠不醒,身后留下了一个小女儿。振华则被旧事重提,打成没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开除工职,强迫到农村劳动,在贫下中农监督下改造自己。他经常被当作四类分子受批斗。一九七八年落实政策后,不久振华就患病去世。

也许振华多活几年就好了。多活几年又怎么样?中央五十五号文件下达后,总政又下了一个通知,说是原在部队打成右派的,改正后不能再回部队,因为清除这些人出部队是必要的。沦落在贫困落后的边

远山区,一个被部队清洗出来的改正右派,振华有什么机会和可能去发挥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呢?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这样的时代,在我们的国土上,何止发生了千千万万。由于这样,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望逐渐降低,真正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人日愈减少,而人们的道德观念也一天比一天淡薄。直到今天,虚夸而不求实绩,走形式而不问实效,以至重人情轻法律,挥霍浪费讲排场的作风仍十分普遍。人们把货币拜金主义当成唯一信条,为了钱,有些人什么都敢干。虽然有其经济原因,但不能不说这是几十年前种下的种子所造成的恶果。

我写这些,原是为了忘记这些过去。但我也想让年轻人知道一下五十年代普通知识分子的感受和经历。历史不会重演,也决不能再重演了。但历史的教训却值得我们永远深思。

写于一九八○年三月修改于一九九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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