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骏马》中的“养子”
—试析白音宝力格养子身份下的心路历程
第一次接触《黑骏马》是在高一的语文课堂上。当时,崔仪礼老师用他那磁性的声音 低沉而又洪亮地给我们讲述了白音宝力格骑着黑骏马—钢嘎·哈拉寻找妹妹索米娅的故事。 那时,我还年轻,阅世不丰,只是凭着老师朗诵的文字,借助想象的翅膀,对起伏的大草原, 对健步如飞的黑骏马,对那激烈的爱情有一种朦胧的好奇。
及至大学,对草原,对牧人,我兴趣渐浓,遂开始了对张承志年复一年的阅读,《黑骏马》 一书也得以多次温习。借助对张承志其他草原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的阅读,受益 于流逝岁月带来的经验,我对《黑骏马》描绘的爱情及草原认识也有所加深。
在我看来,它并非简简单单刻画和描绘了一个草原上的爱情故事,而是通过这个故事, 透过主人公—白音宝力格的养子身份及其情感行为轨迹, 折射出了定居农业社会和游牧社会 的观念风俗差异及冲突融合。可以说其中游牧社会是显性的,它被设置成了故事发生的大背 景;汉地农业社会则是隐性的,它虽不是故事情节发生的实际环境,但它以观念的形式隐藏 在小说主人公—白音宝力格背后,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他的所感所想,所作所为。因此白音 宝力格作为农耕社会的亲生子,游牧社会的养子,一身二任,既渗透了来自两方的观念,又 体现了两方观念的冲突与和解。 以下,我将通过分析小说主人公——白音宝力格的心路历程 来论述这个问题。
一、养子:白音宝力格的身份和观念
从所有外在历史轨迹来看,白音宝力格是蒙古族的一员,是一名热衷骑马驰骋的骑手。 主人公甫一登场,就是以匹马独骑的形式在茫茫草海上踽踽而行,暗自沉吟,因此从外观上 其牧人身份十分鲜明。在其后的行文中,作者时而正叙,时而倒序,将主人公的具体身份逐 渐展现出来。
首先,从血统上来说,他是一个蒙古族孩子,拥有一个典型的蒙古族名称—白音宝力格 (蒙语意为“富泉” );其母早亡,父亲是旗里公社社长。因乏人管教,他被父亲寄养在一户 人丁稀薄的蒙古艾勒里,以“养子”身份和其他两位家庭成员—奶奶和索米娅共同生活,追 逐水草,放牧五畜,似乎接受了蒙古游牧文化的全面熏陶。用主人公自己的话来讲他的身份
即“我成了一个帐篷里的孩子” ,而对于草原生活则是“草原那么大、那么美和那么使人玩 得痛快。它拥抱着我,融化着我,使我习惯了它并且离不开它。” 1
尽管从身份上来说,他是一个蒙古族男子, 但从思想上来说我感觉从骨子里他其实仍是 一个农耕民族的孩子,有着定居社会的价值观和理想取向。和张承志同期作品尤其是《北方 的河》一样,小说主人公白音宝力格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呈现出浓厚的主观色彩,其鲜明 的理想主义情结预示着他不可能是一个纯粹的蒙古族男子。时常翻弄牧业书籍,对传统的畜 牧兽医技术进行批判,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他对外部世界的向往,对事业的追求;而对爱情 的渴望和想象, 对蒙古族青年过早的婚姻及性生活持拒绝态度也反映了他身上的汉地农业社 会中普遍存在的理想爱情观念。
因此, 在我心目中, 白音宝力格只是一个顶着蒙古族人名的定居社会成员, 相对于草原, 他是外来者,是异己,也正因如此他才是一个游牧社会的养子。因此这个从一开始注定拥有 定居农业文明观念的孩子在少年青年时代,在蒙古草原上,并没有真正融入这个世界,主人 公在这过程也曾反思自己与其他草原孩子的差异—“我在一心迷入书本和兽医知识以后,已 经开始不擅言笑和有点儿不像草地上长大的年轻人。”从文章伊始,作者似乎就预设了主人
公的养子身份;从行文叙述过程中,作者也不断叙述主人公的种种强烈的主观个性所呈现出 的与众不同;后来作者在主人公知道索米娅被黄毛希拉糟蹋之后,见到奶奶和索米娅之时, 也曾刻意点出了这一点“也许是因为几年来读书的习惯渐渐陶冶了我的另一种素质吧,也许 就因为我从根本上讲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我发现了自己和这里的差异。”
二、养子身份下白音宝力格内心的矛盾、冲突与自我调和
主人公这种养子身份,这种对游牧文明又拒欢迎的矛盾态度,在小说前期曾多有体现。 在十三岁成人礼时, 白音宝力格对缺乏高头大马而不能驰骋的遗憾以及在日常生活中他参与 游牧生产生活,都说明了在日常生活中的层面上他融入了蒙古社会。但在精神层面,他对传 统蒙古文明却又有诸多怀疑。如在对待传统的畜牧技术上他觉得“如果继续跟着老兽医学下 去,很可能会堕入旁门左道。想想看,把拖拉机排气管插进乳牛肛门吹气,医治那些不要犊 的乳牛啦;用狗奶灌骡马,打下马肚子里的死胎啦,等等。 ”在与索米娅相关的婚姻及两性 问题上,他顽固地坚持自己的爱情理想,强烈希望按照自己的时间节奏来与索米娅结婚,因 此他拒绝了奶奶在硝土岸旁烧茶休息那天晚上作出的结亲安排。在怀疑传统蒙古文明的同 时,白音宝力格对外在的现在世界或科学的游牧是有所向往和追求的。在前期主人公更多的 1 本文所引用《黑骏马》中的相关段落及句子皆来自《张承志自选集·草原》(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一 书。因征引频繁,以后不再解释。
是通过阅读牧业书籍, 来了解他所不知道的新鲜而博大的世界。在听到旗里要举办牧技训练 班时,他怦然心动,认为“这个训练班将带我走进真正的牧业科学,我决定不放过这对一个 牧民孩子来说是得之不易的机会。”
白音宝力格这种外在身份与内在观念的先天差异以及所预设的矛盾, 终于在索米娅被黄 毛希拉糟蹋怀孕一事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当他得知索米娅被黄毛希拉糟蹋之时, 他怒不 可遏,找索米娅对质。然而索米娅虽心觉惭愧,但并没有太理会主人公的心情;而奶奶作为 一个阅历深厚的蒙古族长者,对此也反应平淡,所说的那些反映蒙古族观念的话(有点万物 有灵论的色彩,重视生命),也说明她对此事虽无奈,但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在这种态势下, 白音宝力格想杀黄毛希拉而不成,心里有满腹委屈却无人理会,觉得世界都对他淡漠,以致 内心悲凉意识到他原来并不是这老人亲生的骨肉。 以上种种最终导致他“不能容忍奶奶习惯 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 ,决定在新鲜的渴望下去寻找一种“更纯洁、更文明、 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 ,于是离开奶奶和索米娅去求学。
一别九年。期间主人公求学及工作期间的外在轨迹,作者没写,我们也无法准确得知。 但是通过主人公的一些内心独语,我们仍可以瞥见他过往几年的生活及心路历程。那绝对是 不平静的,远不是他当初所想象的那条更文明、更尊重人、也更有事业魅力的理想之路。在 第二部分中“我离开她整整九年。我曾经那样愤慨和暴躁地离她而去,因为我认为自己要循 着一条纯洁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这一段落,以及第七部分白音宝力格在和索米娅重逢 之前那段“哦,如果我们能早些懂得人生的真谛;如果我们能读一本书,可以从中知晓一切 哲理而避开那些必须步步实践的泥泞的逆旅和必须口口亲尝的酸涩苦果, 也许我们会及时抓 住幸福……” 就集中体现了作者的那种悔恨以及无奈于现实的心情。然后主人公并没有一味 沉浸在自怜自伤的境地里,他也在不断反思过往的生活,省察自己的理想主义,他也开始自 我调和。
正因如此,他才开始回归,骑着黑骏马,重返伯勒根草原。在伯勒根草原,与牧羊人交 谈之后,才知奶奶已死,索米娅嫁到远方。在在分开伯勒根河流域和外部草原的那条峥嵘的 山谷里,主人公拔草祈祝,向奶奶忏悔。而后奔赴白音乌拉,来到诺盖淖尔寻找他曾经的沙 娜—索米娅。
然而,与索米娅重逢后的交谈,对索米娅现状的了解以及对其其格(索米娅被黄毛希拉 强暴所生的女孩)虽然是主人公自我调和的实际表现。但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回归及自 我调和,也就是索米娅所提出的抚养白音宝力格儿子的问题以及白音宝力格在内心的回应, 这正和主人公自身的经历形成对照。历经磨难,屡经反思,作者在内心里终于能平静地接受
往昔,认可自己的养子身份。在新的时代,他心里依然认可了索米娅的建议,欲将自己未来 的儿子送给索米娅抚养, 原因就是因为他最终认识到以奶奶和索米娅为代表的蒙古族女性的 伟大,认识到以往他们对自己这个养子的养育之恩。
三、写作意图反思:养子与文明的代言人问题
为什么白音宝力格的身份是养子?作者是有意安排的,还是随意为之的呢?单纯读《黑 骏马》,我始终思考不出答案。结合张承志的其他文章,我们会发现《黑骏马》里刻画的白 音宝力格这个养子身份和形象及其内心冲突, 和其作者张承志在其他文学作品里尤其是散文 中长期以来一直在思考的“养子问题”和“文明的代言人”问题是密不可分的。它们在时间 上虽有先后,但内蕴相通。我们可以结合其他文章来管窥一下作者的写作意图及安排。
《黑骏马》这本小说,我感觉主要是通过爱情来表达对蒙古女性的讴歌和赞美,换言之 是为了描写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蒙古女人,因为她们是蒙古文化的主体。但她们在文中却 不是主要人物。为什么?
在《人文地理概念之下的方法论思考》一文中,张承志在描写文化主人时,曾认为是以 老农、牧民为代表的社会底层的大众是真正文化的主人,对于生长于斯的家乡,体会最深, 知之最多。但他同时他说到“但是民众知而不言。他们不习惯发言,羞于解释常识。没有头 头是道的口才,尤其是没有书写的能力。他们还没有对文化的主权意识;对知识分子的洋洋 洒洒,以及已经离谱的解释,他们的态度毕恭毕敬。” 1
正因如此,作者才没有把她们作为小说的主人公,而是选取了一个北亚草原上司空见惯 的养子形象作为主人公,且给这个养子注入了许多新的元素(也就是我个人所认为的汉地农 业社会的许多理念)。他一方面,接受草原文明的接济,接受草原额吉、奶奶以及沙娜等众 多女性的抚育,以饮奶吃酪为生,以骑马驰骋为荣,能够深谙草原文化的诸多方面;另一方 面,他又和外界相通, 能够以外人熟识的方式表达游牧文化, 游牧文明,从而能够沟通两者。
但是这个养子既然能沟通两方,但也将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观念中的矛盾之处集于一 身,且不时以剧烈的内心活动和人际关系紧张等内外冲突表现出来。换言之,这个养子并不 能天然的本能的理解草原游牧文化,作为游牧文明的代言人。在索米娅被黄毛希拉糟蹋怀孕 一事上,白音宝力格最后出去求学就体现了这一点。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张承志在《二十 八年的额吉》一文中写道“至少从《黑骏马》的写作开始,我警觉到自己的纸笔之外,还存 在着一种严峻的禁忌。我不是蒙古人,这是一个血统的缘起。我是一个被蒙古游牧文明改造 1 张承志:《人文地理概念下的方法论思考》,载《张承志自选集·求知》,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288 页。
了的人,这是一个力量的缘起。” 1
因此养子这个概念绝非形式而已。他必须真正在文化主人面前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取 得文明的代言人身份。但即使如此,即他们大都皈依了或者遵从了沉默的法则,但“他们在 爱得至深的同时也尝到了浓烈的苦味。不仅在双语的边界上,他们在分裂的立场上痛哭。” 2 主人公白音宝力格在离去的几年,省思反察,大约也是这样一个过程。所以他才决意重回伯 勒根草原,寻找亲人。最后他认可了自己的养子身份,且安排了自己未来孩子的身份,都说 明张承志在养子及文明代理人问题上的思考。
长期以来,张承志一直是我最敬重的当代作家之一。他对信仰、真知的寻求,他对底层 大众的态度长期以来也一直鞭策着我。今天这篇小文算是对以往他作品中提出的“养子”和 “文明的代理人”等问题的一次自我总结吧。他一直告诫我们作为主观的表述者,对客观对 象—文化主人应该毕恭毕敬, 虚心去求教。 对照此话, 这篇小文不免有唐突误读及曲解之处, 但我不能丝毫否认那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惟其如此,才呈现出来,供世人察验,从而让作为 “养子”的我能够真正把剖析的矛对准自己,让自己学会和底层民众、和百姓、和谦恭抑或 沉默的普通人对话,从而寻求到真知。
参考书目:
1、张承志:《张承志自选集·求知》,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
2、张承志:《张承志自选集·草原》,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
3、张承志:《张承志自选集·秘境》,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
1 张承志:《二十八年的额吉》,载《张承志自选集·草原》,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393页。 2 同上,第3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