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6 14:00 | 豆瓣:赫恩曼尼
16岁,在玉玉同学的“同学录”上誊写的词。
小时候,谁都有一个阶段,害怕写东西,无论写什么都写不好。到了青春期,多愁善感,灵感和情绪像自来水一样,总也流不完。再之后,靠写字为生,能写的不能写的,都要写,看似更自由了,其实是钻进了自己编织的牢笼。
以前常听老人家说:惜字如金。意即说话写字,都吝惜字句,不滥用,不卖弄,持重沉稳。但因为天生对文字的感觉比同龄人灵敏,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写字,从吸引人眼球的工具,到谋生的手段。一路磕磕绊绊,从未止息。
小学,清明节,全校参观烈士陵园。校长让每个班的同学写一个作文,拿到市里比赛。因为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关于“烈士精神和民族品格”的文章,结果被选中。从此,大大小小的作文比赛,大到诸如“中国魂”一类的赞颂,小到对父母和学校的爱,我都成了主角。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无非是卖弄文字而已。
因为写东西又快又准,就不得不多了一些应付学校和检查的东西,比如黑板报,比如校报,比如升旗仪式上的串词,比如艺术节小话剧的台词……我永远站在舞台后面,看着别人观摩黑板上的字,听着别人读我写的词,欣赏别人的表演。但为了那一丁点儿孩子的虚荣心,我将自己的写字视作一项天赋般的赐予。
到了大学,依然写字。在红十字会工作的三年时间里,我贡献了大量的稿件,每一篇都写得得心应手,还操办起了社刊,做了主编,改起了别人写的字。
21岁,写在第一本书《记忆是一种抵抗的姿态》扉页的原创小诗
直到如今,我终于靠写字为生。靠稿件的质量和数量,获得每个月的口粮。对于自己的文字,少了敬畏,多了厌倦。从因为无知而迷失,到因为深陷其中而迷失,其间近二十年光阴,文字如丛林,从最初的奋力奔赴,到最终置身茫茫山野,渴望找到山林之外的路。辛酸苦辣,其中滋味,皆在心中。
小时候,父母鼓励我写,报纸或杂志一旦发表了,就带我去报摊买来,放在抽屉里珍藏。后来出了书,他们更是放在床头,临睡前反复读,读不懂的画下来。来到北京,依然沿袭儿时的记忆,发表了什么都寄一份到家里,出了书也送父母几本。直到有一天,我妈说:你别写了,家里都放不下了。我爸说:别寄了,网上都能看到,再说看了也看不懂。
黯然神伤。
以前有杂志社、出版社的编辑来约稿,屁颠儿屁颠儿地写,刊发了剪下来,贴在文件夹里。现在约稿的机构越来越多,出版公司、报社、杂志社也不少,好像写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写得出来,不算差,就能拿稿费,网站上、公号里,文字如同飘忽不定的游魂,再也不必庄重,多了些油滑和套路。写过之后,从不敢重读,怕吐。
但人们都是这样活着。写字的人制造哗众取宠、夺人眼球的内容,路人为它们买单叫好。有时,我是写字的人;有时,我又成了叫好的人。
终于,做了记者,坐在那些作家们面前攀谈,想起儿时的梦想,原本是成为他们,而如今却成了另外的样子。我听他们讲起自己的写作、困扰和思考,就好像看见久远记忆中的另一个自己,在倾吐,自信而优雅。
一边听他们的故事,一边回味自己的选择。什么是正确的事,什么是错误的事,什么值得,什么理应放弃,居然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上个星期,在采访马克·李维时,他给我讲了一段自己父亲的故事。
马克·李维在16岁时偶然得知,二战期间,18岁的父亲曾作为领队,带领一个反抗团体,参与反抗德国纳粹的占领。他因此而备受折磨,受到驱逐,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在被送往德国纳粹集中营的路上,父亲从火车上逃了出来,才幸免于难。这段深埋于他父亲心中的历史,给16岁的李维带来极大的情感震撼。他跑去问父亲:爸爸,原来你是个英雄。那个谦虚内敛、不善言谈的父亲望着他,说了一番让他日后永难忘记的话:
“我不是英雄。做正确的事并不能使一个人成为英雄。不能因为大部分人都在犯错,而这个人做了对的事,就成了英雄。孩子,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而已。”
小时候,谁不希望自己能凭借什么,成为一个金光闪闪的英雄。日后,我们渐渐发现,人能不犯大错,生活还算说得过去,就已经很艰难了。
到如今,“英雄”的定义变成了:因为大多数人错了,就把做了对的事的人称为“英雄”。究竟,谁对,谁错?谁是英雄,谁又是凡人?谁又能知道呢?
祭奠那些终于在我身体里流失了营养的文字。原本滋养了儿时梦想的文字,而今却成为标榜英雄、求得安慰的手段。眼看着它们,从质朴谦逊,变成狡黠油滑;从自由自在变得墨守成规。
而作为制造它们的人,我居然——无能为力。
人生困境莫过于此,生于文字的,最终,死于生存。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