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帮骑马的商人，他们又来了，宽大华丽的衣服迎着上午有些燥热的阳光。这次他们什么都没带，每个人都轻装上阵，潇洒地坐在马上，微笑着，缓慢地经过街道。城里的人都没发觉他们是上次来的那帮商人，他们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这些漂亮人儿们，对他们的脸蛋、身材以及服饰发出由衷的赞叹―――城里似乎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这么多漂亮的人儿，但我知道他们就是上次来城里的那帮商人，虽然他们的样子都变了，个个都变成了漂亮无比的人儿。 一个皮肤犹如铜锁般的汉子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一眼就认出他了，我记得他脖子上的石头项链。我第一次看见那串项链时惊叹不已，他告诉我那是西方一个能工巧匠花了十年时间制造的，原料只是一块很普通的岩石，但当它成为一串项链之后便变得价值连城起来，比任何金属、宝石项链都更具吸引力。我努力地抬头，朝他投去想要得到认可的眼神。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骑马人的秘密，对于他们的再次到来我感到惊讶，其实我不应该惊讶才对，因为上次走时他们就悄悄告诉我，他们还会再来。我当时没有太在意这句话，我只是急切盼望他们赶紧离开，然后再用最短的时间回来，把我需要的东西带来，如今他们信守诺言，如约而至。 在他们的大队人马消失在天边后的一个月里，发生了太多让城里男人们发怒的事情，城里男人们的言词和举动让我感觉那帮商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从没想过这些男人会疯狂到全国各地的招贴通缉令，会疯狂到见到和画像上模样相似的人就会上去斗殴的地步，我只能一个人在深夜里独自伤心，我透过天窗望着天上月亮，多美啊，就像镶在天窗之上。 就在我几乎要把这件事情给忘记的时候，他们回来了，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无比安全，而且引来众多羡慕和嫉妒的眼神。涌到大街上的城里人，我多么害怕他们察觉出什么，那样的话，我的幻想就会变成泡影。我小心翼翼跟在马队的后面，佝偻的腰让我抬头观察他们的身体异常艰难，我也不想抬头，免得强烈的阳光刺痛我脸上的毒疮。 自从上次这帮商人走后，城里男人们的怒气几乎快要让他们绝望了，他们面对各自床上的女人呕吐不止。他们只能无日无夜的呆在酒吧里靠香烟和酒度日，那些没有和商人交易的男人成了人们羡慕的对象，他们通常是一些性无能者、同性恋者以及在外做生意的商人。 在城里男人还没有和商人们交易之前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不愿意告诉那些男人事实真相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我更愿意看着他们的女人身上发生一些奇异的变化，更愿意看到更多和我一样低三下四的病人，尤其是那些曾经奚落和欺负过我的女人，她们的脸蛋、乳房和臀部都会腐烂，变得畸形。 我得知事实真相是在一个夜晚，那是一个巧合，就仿佛上天扔了一块金子在我面前。我当时乘着夜晚的凉风在桥下翻拣垃圾，看见河滩上有一堆啤酒瓶，它们属于很值钱的垃圾，我蹒跚地走过去，然后便得知了事实的真相。桥上有两个人，那帮商人中的两人，在小声商量着明天的交易，以及一些相关事项，我把手围在耳朵周围，细小的声音就仿佛虫子般一个个爬进我的耳朵里。我不再关心那些啤酒瓶，我被他们神奇而又周全的计划打动了，我忘乎一切地倾听着，以至我忘乎所以地笑出声来。他们低下头看见我，然后显得像被人砍了一刀般痛苦，他们伏在桥栏杆上不停地捶打脑袋，但很快他们便从桥上跳到河滩上，站在我的面前友好地打量着我。月光照耀在他们脸上，我就是那时看见那串黑色石头项链的，他挂在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雪白的男人脖子之上。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我们坐在河滩上聊了很久，我的话越说越多，最后把心里不曾和任何人说过的话对他们说起。他们也毫不掩饰，向我叙述一些远方的故事，当然还有他们即将准备在城里制造的事件，我再一次笑了起来，因为他们向我描述了那些女人的下场，我觉得再好不过了。我等待着这些计划成真，就仿佛每天等待黎明一样，那样我就可以安心地睡去了。可这两个商人兄弟告诉我，我不必睡去，他们下次来的时候会给我带一些好东西来，于是我便在他们离开后的日子里日夜期盼着。他们的承诺像夜晚窗户外的月亮般诱人，我就仿佛一个被告知即将成为富翁的穷人般充满欲望，欲望之火越烧越大，除了火还是火，就像太阳。如果他们不曾出现，或者不曾承诺，我想我也许会安心这么过一辈子了，但他们如汽油，如干柴。我当然答应，为他们保守所有的秘密。 商人们在一家酒店前下马，动作极为潇洒，他们把马匹拴好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酒店。当然我是进不去的，我只能站在门外，太阳透过我黑色的帽子一点一点地割着我头顶的毒疮，长时间跟着马匹行走已经让我有些疲惫了。我注视着酒店大门，半天，没见任何人出来，只有一些乞丐坐在台阶上。难道他们没看见我？我分明看见他对我微笑了啊。我极不情愿地走到一边巷子里的阴凉地方，在水池里喝了几口水，然后瘫坐在墙角。胸口贴在两条弓起的腿上，弓起的腰顶在墙上，就仿佛乌龟的壳。 太阳越升越高，毒辣的太阳几乎要布满整个巷子了，急躁的心开始让我不耐烦起来，我的内心起着细微的变化。我开始咒骂和埋怨，欲望之火越烧越旺，让我的身体几近爆炸，我甚至想他们再不出来，我就要跑到街上把秘密告诉那些绝望而疯狂的男人，我从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想，这是欲望之火的产物。就当我最后一点耐心快要崩溃的时候，那个皮肤仿佛铜锁般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他笑呵呵地看着我，然后像老朋友般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的样貌完全变了，甚至连身材也比上次高大了很多，如果没有那串项链我根本不能认出他来。他伏在我耳朵上和我说话。 “老朋友，别来无恙啊，你别急，晚上老时间，咱们老地点见。”他推了我一把，朝着巷口努了努嘴巴。 我匆匆地走了，我知道他们在后面看着我，我努力地让自己的脚步铿锵有力，虽然这个时候我的体力几乎透支。我回到阴暗潮湿的屋子后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可是做不到，我在屋子里坐立不安，在墙壁间走来走去，好比一个被四个人踢来踢去的皮球。我心猿意马地祈祷时间能够快一点走。这一切就仿佛一块藏在稻草中的怀表，一切都是杂乱不堪的，只有那怀表在飞速地转动，带着太阳飞快地下山。 当夜晚的凉风像扫把一样掠过街道，我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来到河滩上。不仅身体精疲力竭，我的大脑也精疲力竭。我远远地看见两个身材高大的影子，他们站在河滩上动也不动，跟广场上的雕像一样安稳。他们的影子在月光的照耀下同样高大，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 “我们做生意很讲诚信的吧。”戴石头项链的商人朋友笑呵呵地说。 “你们如约而至，我很高兴。”我同样微笑着回答。 “我就不多废话绕弯子让你着急了，我给你带来了一副美男子的皮囊，还有一些灵丹妙药。”商人从袋子里取出那些东西来。 我迫不及待地看着，那俊俏的脸蛋是多么美好啊，我觉得他要比夜晚窗户外的月亮要美丽上亿万倍，这是我很多天以来朝思暮想的东西，今天我终于不需要再去幻想他的模样和细节。世界仿佛春暖花开的大地般在我冰天雪地的心中复活。 “兄弟，快给我换上吧。”我热泪盈眶地望着他。 “好的，没问题，先把这些药吃了，你身上的毒疮就会立刻消失，所有畸形的地方都会正常起来。”他伸出手，把金光闪闪的药丸放进我的嘴巴里，我一吞而尽。然后他开始把手上的那副皮囊给我换上，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出任何问题。 “你回家去吧，睡一觉，记住一定要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好的，那我回去了。”
“再见。” “你们还会再来吗？” “会，我们会经常来看你。”他回答道。 “祝你们好运。” 我走在黑漆漆的街上，轻松地抬起头看着楼上亮着的那些窗户，我想那些窗户里肯定有很多漂亮的小妞在等着我呢。躺在床上，月亮依旧在那扇窗户里，依旧美好。我闭上双眼，想着过往的日子，那是多么不幸的日子啊，终日被不幸折磨，年复一年。我又想到那些女人，她们在今后的日子里将受着同样的苦难，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的好日子已经到来，我现在要做的只有好好睡上一觉。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感觉一点疼痛，一点不适应―――一切都是顺利的。我会离开这个屋子，永远跟它说再见。 我做了无数的美梦，像一朵朵鲜艳的花朵，它们插在一起成了一座花园。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清爽和有力。我在水池边仔细地洗漱，从水面上看见自己漂亮的脸庞和清爽的头发。我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就像一张被钉在记忆中的脸，我可以肯定它曾经出现过，但又想不起在哪……我没有再多想，因为我想快一点呼吸到街上的气味，看到人们的眼神。 走出阴暗潮湿的屋子，我第一次感觉到阳光是这样明媚，甚至比月光还要美好。走在台阶上，我感觉自己似乎能一步踏上十个台阶。我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人们并没有像我想像中那样注意我，他们专心地干着各自的事儿。但没关系，我不在乎，因为我现在可以很大胆地穿行于街道和小巷，和他们互碰衣服和皮肤，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不满意，更不会再出言不逊甚至打骂，我还在拥挤的地方碰着了几个小妞的屁股和胸脯，很软又很有弹性。 在城中心的广场上，我遇见了那帮商人，他们似乎在和一些人谈判着什么生意，我没有过去打扰他们，我远远地和他们互相微笑示意。我想他们又在骗城里的人们了，但没关系，他们不会骗我，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底细。我希望他们能快一点离开这里，因为他们也知道我的底细。 时间过得真快，我还没有走完全城的大街小巷，太阳就呈现出一种窘态，夕阳像火一样在天边燃烧。走了一天，我感觉到肚子饿极了，于是就毫不犹豫地走向了一家相当体面的餐馆。我坐在一个靠门的位置，我要了很多好吃的，以前一直看别人吃的东西，服务员小姐长得很漂亮，她在递给我菜单时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她的手滑极了，像白天碰到的那些乳房、屁股一样富有弹性。 嗓子里干极了，我让服务员给我倒了一杯水，喝完之后还是觉得很干，于是又要了一杯，我一口气喝了四杯水才感觉好一些，但还是有一小团火在里面燃烧。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坐在我对面的几个美丽少妇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抬起头和她们微笑着打招呼，坐在她们对面的男人回过头来，用仇恨的眼神瞪着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人尖叫起来，他和身边的几个男人嘀咕了几句话，然后他们走过来，像墙一样把我围堵在中间。当然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抓住我，然后拳头铺天盖地向我袭来，我拼命叫喊，嗓子里那团火苗越烧越大，自己的呼喊声越来越小。参与殴打我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最后满条街都是，我想喊叫，求救，跟他们解释，但我的嗓子已经被火烧坏了。只能趴在地上任凭他们殴打，漂亮脸蛋贴紧路面，我无法想出他们打我的原因。 最后，我一动也不能动了，身体任何部分都不再听使唤，他们把我捆在一根柱子上面。满条街的人怒气汹汹地看着我，他们的眼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他们中一些人拿着画像和我比较着什么，但我已经没力气去想他们在干什么了。 我的耳朵似乎还能用，断断续续地听见他们的话。 “骗子……痛苦……自寻死路……化成灰……展览一周……火……骗子……”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思维的运行速度已经很慢了，根本没有能力把这些牛马不相干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被悬挂在街上，每天都有很多人用拳头慰问我的身体，时间似乎静止不动，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直到很长时间后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把我从地狱拉回人间，我开始再次拥有视觉，我看到天边的夕阳如火，大火越烧越厉害，一直烧到了我的身边，我看着我的身体在火中燃烧，漂亮的皮囊一点点褪去，我看到了皮囊下的毒疮和那些残余的畸形骨头。然后我想起了这副皮囊的来历。这时我看见一队骑马的商人经过我面前，他们表情冷漠地看着我，然后穿过了大街。我想起许多天以前，另一队骑马的商人，他们第一次来时的情景。我想要叫住他们，可我的嗓子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有一颗燃烧的火球堵在嗓子眼里。我闻到一股灰尘的味道，我没有双手再去拥抱这个曾经美好过一整天的世界。 一个商人在半夜惊醒，他看着窗外的月亮：那是多么美好，就像一幅油画。 责任编辑 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