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秦珍子 《 中国青年报 》（ 2012年06月13日 09 版）
在看到动画片《戚继光英雄传》的预告片之前，浙江女孩儿田梦刚刚享受了一顿还算可口的工作餐。对这个“做动画”的女孩儿来说，这是一天中难得的休闲一刻。
但她愉快的心情很快就被愤怒取代了。
根据片方提供的资料，《戚继光英雄传》是宁波第一部动画电影，耗资1200万元，“讲述明朝抗倭爱国将领戚继光抗击外敌、保家卫国的历史故事”。可田梦看到的这段预告片，人物连头都不会甩，所有士兵都靠复制粘贴，长得一模一样，“同学的毕业设计都比它强”。
“1200万？就做了个这东西？！”田梦赶紧把自己工作室的5位同伴叫到身边，看完预告片，6个年轻人“炸开了”。
这时，在网络上，对于这部动画片的抨击已经不绝于耳。一位网友评论说，这个用flash软件制作的“小儿科”，“戚继光看到都要被气活了”！
而田梦和她的伙伴们决定，除了批评，他们还要做更多的事情。3天后，6个年轻人做出了同一段《戚继光英雄传》的预告片，而且是更精美、更“高级”的3D版。
田梦说，3天的时间，自己和同伴们“打了一场看不见狼烟的仗”。与1200万元的“大制作”不同，他们的全部成本包括一箱泡面、几袋咖啡、4支AD钙奶，还有半包A4纸。
整支戚家军“看起来就像一个妈生的”
在田梦的计划中，这将是一场“闪电战”。适逢周五，她提议马上行动，利用周末，3天赶一条20秒钟的片子，“做成3D的”。
这个胖乎乎的姑娘没有像平时那样说说笑笑，她严肃地举起了右手，几乎是同时，另外5只手也齐刷刷地举了起来。在他们周围，地面散落着烟头、墙角堆着泡面盒子的办公室，看起来有些简陋。
大学毕业后，田梦和同学卜佳威、郑瀚在宁波市大学科技园借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凑钱成立了“炫宁动画设计有限公司”。偶尔有大学生到这里实习，但公司的全部成员从没超过6个人。
不过，这并不能阻挡田梦的雄心。她在这场小小的动员会上说，通过这部仿照《戚继光英雄传》预告片的视频，大家要“证明一下宁波动画制作的真实水平”。
工作的第一步，是要从原片中挑选镜头，包括有紧张感的特写和大场景，当然，他们也需要修改原片荒诞的部分。田梦说，在这段“大制作动画电影”的预告片里，本应萧瑟残酷的战场看起来“春光明媚、五颜六色”；而卜佳威则最受不了里面那支“戚家军”的队伍。
“所有士兵都是直接复制、粘贴，整个部队看起来就像一个妈生的。”卜佳威说。
因为选择了难度大大增加的3D动画，6个人的工作量也增加了很多。原片里的戚继光，头发是一整片毫无变化的黑色色块，有风吹来也纹丝不动。而负责建模工作的郑瀚则给他笔下的戚继光加上了最为逼真的“毛发”效果。用这种方式做头发、红缨和马鬃，需要拿鼠标一下下地点击，一根根地梳理，“不记得要点几千下”。
至于人物的面部、服装，则是6个人一起上阵，用手绘板上色，“不放过一个剪影和细纹”。
田梦说，尽管《戚继光英雄传》号称投资金额巨大，可这部由浙江河姆渡动漫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制作的动画电影，水平只相当于普通院校大二、大三的学生作业，连“毕业作品”都比不上。
“这不是忽悠观众吗？”她愤愤地说。
为了尽量还原戚继光的形象，几个年轻人还在网上搜了很多资料。他们无法接受原片里戚继光少年脸、小蛮腰的形象，因为“太娘了”，一点也没有历史上那个英雄将军的样子。
更离谱的是，按照他们的考证，原片里戚继光的铠甲根本不是明代的样式，而他的头盔，则是神话人物“二郎神”的山寨版。
不过，为了增强对比的效果，除了“把腰改粗”，他们没对戚继光的形象做出太多改变。
在第一天的“战斗”中，除了在晚上一起吃了顿拉面，6个人一整天都没出门。凌晨两点，当他们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大楼里已经没有一盏亮着的灯。他们只能叫醒早已熟睡的门卫，才能走出大门、赶路回家。
尽管辛苦，可田梦说，当累得需要停下来喘口气时，他们只要扭头看看原片里“纸片儿一样表情不变的人”，马上就又变得“神清气爽”。
照这个水准，给我20万元做一部，我都高兴得笑抽了
第二天一早，刚熬完夜的6个人都按照约定出现在了办公室里。“有人是咬着蛋饼进来的，有人是打着哈欠进来的，最远的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
“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动画！”郑瀚嚷嚷着，一屁股坐在电脑前。
事实上，在6个年轻人决定“用作品发言”之前，许多中国动画的业内人士已经向《戚继光英雄传》“开炮”了。
很多人言辞激烈地抨击这部作品“刷新了动画电影的底线”，因为它不仅画面粗糙、音效单薄、人物动作僵硬，连剧中涉及诗词都出现了错别字。
针对批评，余姚市委宣传部迅速回应：“1200万元的资金是浙江河姆渡动漫发展有限公司自己对外发布的，具体来源、用途由企业负责。余姚各级财政从未对该作品进行投资。”
与此同时，田梦和她的小团队则躲在办公室里，努力完成第二天的“作战计划”。
“一定要使出你的毕生绝学！”田梦大力拍着卜佳威的肩膀说。这个曾参与《变形金刚》等国外大片动画制作的小伙子负责“调动作”。他把大家从座位上拉起来，一起“模拟”拉弓射箭，还亲自演起了“骏马奔腾”之态。
一边看自己做出来的效果，一边看原片，卜佳威和同伴总觉得“还能做得更好”。
此时，6个年轻人也开始感觉到疲惫，平时不抽烟的人点燃了香烟，平时无人问津的咖啡也被一扫而空。
“就要弹尽粮绝啦！”田梦说，在经历了突发的断电、画面丢失之后，她开始有些担心，大家能不能坚持到最后。
同时，她心里又充满了期待，“好像一个小孩子，眼睛、嘴巴你都看见啦，你当然想看到他的小胖手、小脚丫。”
她和同伴尽可能完善着这个“马上要诞生的孩子”。他们坚持认为，即使是短短几秒钟的画面，也必须考虑观众的感受。他们也因此特别鄙视那部“巨资”完成的原片。
“别说1200万元，给我20万元，照着这个预告片的水准做部电影，我都高兴得笑抽了。”在田梦看来，如此巨大的投入如果纯粹用于制作，拍部《龙猫》（日本动画导演宫崎骏的名作）也不成问题。
又是深夜两点，6个年轻人离开办公室。有人抱怨“明天真的起不来了”，田梦觉得，那不是真心话。
“给了劣质动画和1200万一个响亮的耳光”
第三天9点，6个人再次到齐，他们的“战斗”也进入“最后攻势”。在全部制作完成的画面进入“渲染”阶段后，6个年轻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也顺便清点了一下消耗成本：用来画分镜头的A4纸，用来补充能量的AD钙奶，在熬夜时驱走困意的咖啡，还有整整一箱方便面。
而他们的成果却远远超过了“大制作”的《戚继光英雄传》：立体的“戚继光”擎着红缨飘动的长枪立于山崖，山峦起伏，乌云密布。在接下来的战斗场面中，马儿四蹄腾跃，马上的人拉弓射箭，镜头一摇，箭头便直奔屏幕而来。而原本“就是一张静态图片、一动不动”的最后一幕，则出现了一个表情由愤转忧，热泪盈眶的人物形象。
重新剪辑，插入原预告片和一些电影里找来的“可以表达观点”的片断之后，田梦把6个人制作的视频传到了视频网站上。她在微博上找到始终关注《戚继光英雄传》的动画导演皮三，把视频链接“@”给他。
皮三很快转发了这一视频。“……强悍，几个宁波动画人3天时间最低成本的动画回应……给了劣质动画和1200万元一个响亮的耳光。”皮三在自己的微博上说。
在发布的视频里，捏着拳头的李小龙也被拼接了进去。他在里面声若洪钟地说：“向他们翻译，这才是中国拳。”在郑瀚看来，这句话用来形容他们“被激起”的情绪，再合适不过了。即使由于时间和资金限制，他们并没能将这条短片“做到最好”。
在2006年“推动动漫产业发展的若干意见”发布后，中国动漫基地和动漫作品数量大幅增长，2011年动画片年产量突破26万分钟，超过美国和日本，傲视全球。而与此同时，这些动画的质量却受到广泛质疑。
“有人做动画是为了赚钱，我们赚钱是为了做动画。”田梦表示，看着自己为之付出巨大努力的动画理想“被人践踏”，她感到悲哀。
然而，《戚继光英雄传》总导演姚林并不认为自己的作品质量有问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一再强调“个别网民仅从本片3分钟的预告就认为这是一部'烂片’，是非常武断和不负责任的。”他希望业内专家等待影片在全国公映，有了票房数据之后再作客观评论。
“票房数据”说来就来。这部吸引了足够注意力的“大制作”于儿童节全国上线，一天后迅速消失，仅在浙江院线放映。
据报道，占有浙江省票房四成左右的“时代院线”首周末(6月1日~6月3日)该片票房为5800元，场均观众不到3人。目前，浙江省主要票仓杭州市已无该片排场，而余姚市只有一家影院一天排两场。
投资1200万元的动画片眼看血本无归，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副教授陈廖宇直言，《戚继光英雄传》是“假上映”，不是真正市场化性质的上映。“即使上映一天，也算上映过了，如此就可申请补贴，参加评奖。”
卜佳威说，自己和同事们其实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国内动画人的生存状态：“当别人拿着政府补贴做次品的时候，我们这些真正有实力的动画人直接被忽略了。”事实上，这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小伙子，已经参与过好莱坞大片《变形金刚》的动画制作工作，却很少有机会在国内的动画作品中一展拳脚。
“中国不少公司的动画技术其实非常成熟。”田梦说，“如果资金充足，就算水平超不过《功夫熊猫》，至少也是持平。”
实际上，他们的这种愿望是有可能在宁波实现的。目前宁波已形成集动漫创意、设计、后期制作、发行等于一体的比较完善的动漫产业链，动画片创作数量位列全国城市第七位。各种扶持动漫产业的政策，对这里很多年轻的动漫人来说也并不陌生。
而陈廖宇在赞赏“小朋友的意气”之余，也表示了担忧。“这个行为的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媒体不必过分强调，因为比《戚继光英雄传》好一点实在也是件容易的事，过分夸大反而会让小朋友处于尴尬。”他想告诉这些“新动画人”，做好动画没有捷径，还要踏实下功夫。
不过，媒体的关注已经为“小朋友”带来了转机。一位商家联系他们并表达了投资意向。
“小朋友”对此却很淡定。事实上，在做完那段广受赞誉的视频之后，他们也没有什么庆功活动。5月27日，当耗资1200万元的《戚继光英雄传》筹备首映活动的时候，6个年轻人正在自己的家里呼呼大睡，补回熬夜欠下的觉。
他们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庆祝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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