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里的散步
有世界花都之誉的巴黎，如同世界上所有的大都市一样，市民每次出门都得以车代步。巴黎主要的交通工具除了自用汽车、计程车、公共汽车，还有小火车和地下电车，特别是后者，在巴黎的交通上占据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有一回，地下电车联合公共汽车大罢工，巴黎所有的机关、银行、公司、商店都要无可奈何地奉陪。每一时刻都如同脉搏一样跳动着的巴黎，这一天，突然陷入半瘫痪的状态中。
当我刚从瑞士——一个秩序井然的国家来到这个仿佛一切都乱糟糟的巴黎时，很多事情都使我看不顺眼，特别是法国人喜欢吧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得复复杂杂。只有这枚陆地上的指南针——地下电车，工程设计的准确、巧妙，道路网的完善、便捷，使我由衷的称善。行人道上一个“M”的标志，旁边有一层通向地下的石梯，便是地下电车的出入口处。借着这枚陆地上的指南针，许多初到巴黎的外省人和外国人，能够在这个大巴黎独闯，不必担心迷路。五分钟一班的地下电车，不但为巴黎的小市民省下了难以估计的交通时间，更为巴黎的游客节省不少交通费。
巴黎的地下电车跟在伦敦、纽约、布达佩斯之后，于一九零零年七月一十九日开始通车。这条四通八达的地下道路网，说有多方便，就有多方便。但我有晕车的毛病，平时乘车一定要把车窗推开一点，让风吹进来，还要面朝着前进的方向。而地下电车的道路网几乎全集中在隧道内，只偶尔有一两站滑上陆桥，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又立即钻入隧道。闷在行驶在隧道的车厢里，再加上周围人体的气味，熏得我十分难受。巴黎的旧公寓大都没有浴室，很多人一个多月才洗一次澡，甚至成年也不洗澡，所以巴黎的香水销路特别好，我每次乘地下电车时，不知为什么总是恹恹欲睡，闷闷作呕。法国人喜欢以简易繁，所以，我老是弄不清楚公共汽车的转车路线。而地下电车“价廉物美”，只要不走出出口处那扇紧闭的玻璃门，一张车票可以随意换车，逛遍整个地下巴黎。公共汽车则是计程的，每次换车都要一张新车票。巴黎有一种橙黄色的月票，可以两用于公共汽车和地下电车，不受乘车次数的限制。我很少出门，月票对我全无好处，我用的是零票，只是十张票一起买。我每次出门尽可能不乘车，非要乘车时，为了省钱省时，我别无选择地乘坐地下电车。
巴黎的地下电车大部分是五节车厢相连，也有六节车厢相连的。五节相连的地下电车，前两节和后两节是二等车厢，中间一节是一等车厢。如果是六节相连，一等车厢占一节又三分之一，特别漆上不同的颜色让乘客容易辨认。但仍有一些持二等车票的乘客混进一等车厢，花二等价钱享受一等的待遇。因此，在一等车厢内，常有检票员上车来查票，十次有四次捉到黄鱼。运气差的人当场被罚款，运气好的人装作外省人进城赶紧在下一站下车。这些检票员大都颇有“人情味”，特别是男检票员，反正是公家的钱，何不行点“好事”！初时，我如同所有的留学生一样挤二等车厢，遇着上下班的时间，我就成为罐头内的沙丁鱼，动弹不得。再加上四方八面袭来的气味，有两三次几乎晕倒在车厢内。有一天，我突然福至心灵的成为一等车厢的乘客，但和朋友出门，我义不容辞地再挤二等车厢，所以，我尽可能单独行动。不是我喜欢杂在这批煞有介事的“一等市民”之间，只是为我的肺减少一些秽气污染。
自己升格成为一等车厢的乘客，减少了四方八面秽气的压力以后，我开始有点闲情去观察周围的事物。忘记在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乘地下电车时，我都感觉到如同在地狱里散步。
看！这是否如同在地狱里散步？
隧道内的过道，地下电车的候车走廊，常出现一些令人伤心的场面：一个残废的老人，可怜兮兮地盘坐在肮脏的过道。一个骨瘦如柴的街头音乐家，用小提琴拉出使人落泪的曲子。一个盲人，表情麻木的奏着轻快的音乐。我常红着脸，在他们面前的铁盒匆匆地放下几个零钱。有时，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婴孩，垂着头，无声无息地靠坐在过道的墙角。旁边的地上有几行用粉笔写的字：婴孩的父亲离开了，母女二人无以为生。有时是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旁边有两三个邋遢的孩子，旁边也有两行粉笔字：失业，请救济，救济这些饥饿的孩子。还有时是一个男人，旁边写了一大堆字，大意是：从外省到巴黎谋生，找不到职业，无钱返乡，情帮助返乡旅费。还有一些健康的年轻男女也在这个“地狱”里又唱又跳，向人伸手要钱。这时候，我悲哀的是人类自尊心的堕落。在巴黎，我发觉施用同情心也要小心，要不然，常会上当受骗。在候车走廊的长椅上，常卷伏着一两个衣衫褴褛的醉汉，有时，他们正在发酒疯：向人做怪样子，或引吭高歌，或旁若无人的演说。有一回，我看到一个穿着整齐的妇人，跪在地上求人买她从树上采下的花，她那哀求的眼神使我禁不住一阵心酸。但她所要求的价钱超过花本身的价值，怎会有人问津！我不明白巴黎为何会有这么多悲伤的场面？而法国每年花在社会救济工作的钱十分可观。这些钱，他们究竟用在哪里？
当我住在巴黎的乡下罗浮城的时候，房东夫妇的女婿也因战争成为一个百分之百的废人。整整二十年，自己不能饮食、不能走路、不能大小便、不能说话、不能思想，却剩下一点点意识，让他意识到疾病蚕食肉体的痛苦。如同一个怪物，从他的鼻腔里伸出一条管子，通向及其帮助呼吸。不论日夜，身边要永远有人看守着，以防意外发生。因为只要呼吸的管子一离开他的鼻腔，就回立即死亡。当我看着这张废人的照片，听着这个悲惨的故事时，当时，不但十分难过，并且相当感动。难过的是战争造成的无穷祸害；感动的是二十年日夜看护一个活死人，这位妻子要有多少耐心和爱心？！可是，从照片上看，这个痴肥的女人看起来十分现实。据房东太太说：她为了省钱，常雇用一些毫无护士经验，并且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年纪太小的女人来看护这个废人。同时，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忍心让一个完全失去生存能力，并且绝不可能复原的人，这样痛苦地拖延着仅剩下的一点气息？我敢肯定地相信，如果这个废人能够自主，他绝不愿意这样痛苦地“活”着。终于，房东先生有一天解开了这个谜：原来发过政府为了这个废人，每月付给他的妻子二万法郎医护费，但只要这个废人脉搏一停息，这项支付就立即终止。有一天，我半开玩笑地对房东太太说：
“二万法郎！足够我活一年半。您们的女儿二十年如一日地看护一个活死人，究竟为了钱？还是为了爱？”
“那我就不知道了。”房东太太倒是很坦白地回答：“大概是为了钱吧！”
我的房东太太一直颇为羡慕她的女儿置洋房、买美国新型大汽车。我的房东先生告诉我：这样的活死人在法国有二千多个。法国政府每月花二万法郎去养一个活死人，而让许多有损市容的悲惨场面出现在全国的首都，我感到真是不可思议。还有，巴黎色情泛滥，市内的社会救济处每年都要花一大笔钱来处理一批不合法的产品——私生子。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