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里有这么一句话:“百工技艺,各祠一神为祖。”
在古代,各行各业都有一位“祖师爷”,也就是专管这一行当的神。从业者技艺进步、日进斗金,是祖师爷赏饭吃,干得不好,日益凋敝,叫祖师爷没赏这碗饭。《霸王别姬》里师傅嫌弃小豆子六指儿,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这不赏小豆子饭吃的梨园行祖师爷是唐明皇玄宗李隆基。武行单供一位“觔斗祖师”白猿。乐队单供“音乐祖师”李龟年。管戏箱的单供青衣童子。梳头的祖师是南海观世音。
祖师爷到底都是怎么来的呢?
要论出处,大致可分为历史人物、神话人物、天体星宿、物事四类。
历史人物可以细分为帝王将相、才子学者、能工巧匠、宗教人物、贫商寒民、盗贼等六种。哪些历史人物当了哪些行业的祖师爷,颇有些出人意料。比如商纣王是“像姑”业的祖师爷。所谓“像姑”业,即从事淫业的男子,因有女像而称“像姑”。今人李乔《中国行业神崇拜》认为:“纣王之所以被像姑奉之为神,可能与史载其淫逸有关。”
周庄王姬佗是说书业的祖师爷之一。评书所供祖师爷一共三位,分别是周庄王、孔子和文昌帝君。旧时说书师傅常常以醒木为题考核徒弟。徒弟问:“醒木一块为业,说书以作生涯;走遍江湖会名家,而今请问阁下。”徒弟回答:“此木周祖留:文武分龙虎;我辈上场用,其名曰醒木。”周祖,就是指周庄王。
再比如孔子不仅是碑帖业、拓裱业、教育业、说书业、命相家的祖师爷,还是梨园、影戏、乞丐的祖师爷,和老子一道,为乞丐们保驾护航。鬼谷子则跑去“卖鞋”,华佗则管起了骟牲口。张道陵创五斗米道,管起了盐业;葛洪炼丹,管起了染织业;达摩最冤,都传说他创编了“十八罗汉拳法”,被当做了保镖业和武师业的祖师爷,在武侠小说里地位也不低。还因为《五灯会元》里有他“只履西归”的记载,跟鞋有关的制造业、商业行当也拿他当做祖师爷。
还有洋人。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将自鸣钟先后献给广东肇庆总督和宋神宗,清朝至民国时,上海的钟表匠还把他当做祖师爷。工匠和商人比较好理解,干哪行的就是哪行人,而且要么是发明者,要么就是这行里名气最大的。比如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制笔业祖师爷是蒙恬,医生的祖师爷是孙思邈。但如果想当然认为哪行的祖师爷一定是业内人士,那就大错特错了。
咸菜业的祖师爷是秦始皇,传说他发明了腌菜,成功解决了修长城的壮丁们的吃菜问题。这当然只能当做传说来看,咸菜,也就是“菹”,资历可比嬴政老多了。槟榔业的祖师爷是韩愈,传说他被贬官潮州,生了一场大病,是靠吃槟榔痊愈的。
神话人物当祖师爷的情况更是五花八门。
黄帝几乎什么都管。度量衡、弓箭、毛纺织、医药、农业、梨园、说书、巫医、帽业、成衣业、鞋履业……最奇怪的是还管弹棉花。黄帝时并没有棉花,只有木棉,是弹不了的。不知道为什么弹棉花的也认他作祖师爷。
伏羲发明了渔网渔具,被渔民们追认为祖师爷。这还说得过去,武师们也当他是祖师爷,理由有点牵强。因为他发明了八卦,而太极门的八卦掌是根据八卦演化的,武师们行走江湖需要武功,所以伏羲就成了武师们的祖师爷。
因为女娲补过天,所以人们觉得她肯定能补人间一切的东西。补锅的、修伞的都认她。还因为她造过人,所以雕刻业也认她,毕竟下手早嘛。
玄天上帝镇护北极六天,主风雨,荡魔伏邪、摄伏邪魅,被拉去干了屠宰,完全搞不懂是为什么。天仙圣母碧霞元君是泰山之神,不仅管生育和治疗疾病,还管理脚行。太乙真人何其威风,教了一个了不起的徒弟叫哪吒,但他和教育业一点关系都没有,在武汉是管卖鸭蛋的。二郎神管杂技,可能是因为他擅长训练狗。白衣本毗天陀女(白衣观音)管玉器,大约是因为她身穿白衣,《大日经疏》说:“半拏啰嚩悉宁,译云‘白处’,以此尊常在白莲华中,故以为名……白者,即是菩提之心。住此菩提之心,即是白住处也。”菩提之心,纯净无垢,若玉器品相如此,那自然是好的。
还有些神,可能就是行业内部自己创造的,出了行业,没人知道究竟是谁。箍桶匠和竹篾匠的祖师爷潘椹,铸造业和煤炭业的祖师爷火神罗煊,糖贩子拜的史太奈,修补匠拜的饿佛,丝织业的接头方仙,湖州一代的财神金元六总管……
杭州扇业的祖师爷齐纨尤其是个误会。杭州扇业将他当做是周代的诸侯,发明了扇子,但实际上并无此人,因为周代白绢被称作齐纨,以讹传讹,竟然就成了一个人。
星宿成神很好理解,没什么可说的。物事成了行业神,可很有意思。
这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动物,一类是器物。“出身”于动物的行业祖师爷有猫虎、五大仙、武猖神、蜘蛛等。《礼记·郊特牲》载:“八蜡以祀四方:一、先音(神农等),二、司音(后翟),三、农(农事官),四、邮表(田间小亭),五、貌虎,六、坊,七、水庸(田间的沟城),八、昆虫。”农人拜祭的八蜡庙就是由此而来。可见,貌虎和昆虫早已成为农业的神抵。
“五大仙”的说法有两种:一是老鼠、刺猜、蛇、黄鼠狼、狐狸;二是老虎、黄鼠狼、蛇、老鼠、兔子,是梨园业、娟妓业和巫师的保护神。“五大仙”必须以“爷”呼之:老鼠称“灰八爷”,刺猜叫“白五爷”、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兔子称“白二太爷”。“武猖神”即白猿,是梨园业武行的祖师。蜘蛛是广东搭拥匠的祖神。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六十一回载:“我道:‘最可笑的是那个搭棚匠,他们供的不是古人。’述农道:‘难道供个时人?’我道:‘供的是个人倒也罢了,他们供的却是个蜘蛛,说他们搭棚就和蜘蛛布网一般,所以他们就奉以为师了’”。
带有事物性的行业祖师爷也比较普遍,如八蜡中的“邮表”、“水庸”,梨园业的喜神“道具娃娃”,卖靴人崇拜的“靴神”就是靴子,盐业的神祗“塯头神”就是围住海水的田埂,等等。
为什么历史上形成了如此众多的行业祖师爷和行业神呢?对行业神信仰的既有研究认为,商人团体的造神、封神,以及同业组织举行祭祀等仪式,肇始于行业观念和行业集团意识的形成与维护。在传统的熟人社会中,一行一业的兴旺,往往与某个地域和某种乡土认同相关,为了强化这种认同,减少行业内部的竞争,一致对外,就需要一个可以祭祀的符号,这个符号既要广为人知能服众,又要有识别度,可以和其他地域、流派的从业者相区分,于是有了行业神。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古代行业传承多为师徒传承。为了强化师父的权威,赋予其传授的合法性,就要塑造师徒传授这一仪式和传授过程“亘古不变”的印象,所以行业追溯的祖师爷往往是历史久远的人物,或者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有时空上的神秘感。祖师爷传授他的徒弟,他的徒弟再传徒弟……一直至今,从未断绝,使当下的师父传授具有了当然的正当性和无上的权威。
正如民俗学家岳永逸所说:“在拜师时,祖师爷不但是不可或缺的符号、仪式空间必备的要素,它还是新人必须跪拜并用心感受的对象,也是行当中的同仁要重温和感念的对象。如果再考虑到拜师是新人或象征性的或实在的与原本存身的社会空间、社会生活甚至社会群体的脱离, 那么就不难理解在某种意义上,当新人融进一个新群体时,中国传统社会强调的同样以磕头为基本身体实践的祖先崇拜被祖师爷信仰迅速替补、置换的事实。即,新群体认同和新身份、新角色的获得,“新我”与“旧我”之别,“新我”的生成完全是以祖师爷为基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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