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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文赋]"缘情绮靡"说的意义

09/16

周汝昌

晋代陆机的《文赋》,是我国文艺理论批评史上的一篇极为重要的作品,而《文赋》中的重要论点,应当首先数到“缘情绮靡”一说。

可是,“缘情绮靡”四个字的确解到底如何?看上去,似乎不复杂;稍一追求,则问题就很多了。大约从唐代开始,人们对这四个字就有了误会、错解。这种误会、错解,在诗坛上起了不小的坏影响,因而也影响了大家对陆机文艺理论的评价。

这种状况,如果不设法澄清一下,而任其以讹传讹、将错就错,则会关系到我国诗歌史上的许多关键问题,都将随之而得不到很好的解决。这是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

本文打算尝试探讨一下,如果能够先把“缘情绮靡”的确义摸索到了,然后再谈其它的问题,那才不致郢书燕说。

下面试分为“缘情”、“绮靡”和“缘情体物”三部分来说明这些词句的意义和关系。

先谈“缘情”。大约由于这两个字一向最受人注意,人们对它的理解、体会最为多样,误会、歪曲也就最为严重。现在打算拿清代有代表性的朱彝尊一人作例子,先来看一下情况。

朱彝尊对这个问题,一时说:

缘情以为诗。诗云所由作,其情之不容已者乎!夫其感春而思,遇秋而悲

,蕴于中者深,斯出之也善。……情之挚者,诗未有不工者也。……为诗未有

无情之言可以传后者也。(《钱舍人诗序》,见《曝书亭集》卷三七。)这分明是以“情”为指感情,而强调“唯情说”“感情真挚论”的。亦即诗家常说的“诚于中,形于外”,“情信而辞巧”之义。

可是他一时又说:

且夫诗也者,缘情以为言,而可通之于政者也。(《忆雪楼诗集序》,见

同书卷三九。)这似乎又要调和“缘情”于“言志”之间。或者说:这样的“缘情”,竟是与“言志”殊途同归了。关于这个问题,朱自清先生在他的《诗言志辨·教诗明志》篇中所论最备,这里不再详说。要紧一句:这样的“情”,已有接近于“志”——朱先生所谓“政教”的“怀抱”——的倾向了。

可作旁证附参的,可举专主“寄托”的常州词派开山张惠言,他论词曾说:

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

——《词选》也正是把“缘情”实际理解为“言志”的例子,和朱氏此处所说相合。

但朱氏一时却又说:

《书》曰:“诗言志”,《记》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古之君子,

其欢愉悲愤之思,感于中,发之为诗,今所存三百五篇,有美有刺,皆诗之不

可已者也。……后之君子诵之,世治之污隆,政事之得失,皆可考见。故不学

者比之墙面,学者斯授之以政,使于四方:盖《诗》之教如此。魏晋而下,指

诗为“缘情”之作,专以“绮靡”为事,一出乎闺房儿女子之思,……恶在其

为诗也?!(《与高念祖论诗书》,见《曝书亭集》卷三一。)奇怪,这竟又是把“缘情”和“言志”极端对立起来了!

看来,朱彝尊对“缘情”这个词,自己也很伤脑筋,根本搞不清倒是怎么回事,因此三说而三异其词。特别是最后一例,索性把这里的“情”缩小而为“闺房儿女子”之情,这竟和后来的风流名士袁枚所说愿效白傅、樊川,不肯删掉自己的“缘情”诗、而有“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的话⑴,简直是一鼻孔出气的。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议:“那么,他所谓‘缘情诗’,只是男女私情之作;这显然是曲解了陆机原语。”⑵

由于这班人的误解、歪曲及其影响所被,加上对“绮靡”一词的更大的错会(说详下节),再看到六朝时代南方民歌小诗中的许多情歌和士大夫的“艳体”,于是就有人指责陆机,说他是纯艺术论的、唯美主义的、形式主义的倡导者,似乎要他负全部诗歌史上的坏影响的重大责任。

假如不幸而有人再来把“缘情绮靡”解释成为“恣纵其情欲而一味淫词艳语”的意思,那就可以是“无所不至”“愈来愈不堪”的局面了。——然则陆机又要负“色情诗词”“黄色韵语”的责任了!

这好象有些推演过甚其词。不过也可参看《文选》中《赋》的分类里面第“癸”类是“情”赋,而所列四篇就是: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和曹子建的《洛神赋》。到清代大文评家纪昀,果真就说出:陆机的这一句话,流毒之至,“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赤裸裸地描写色情肉欲。)”⑶

可见我上文绝非过虑。

当然,我们不会象他们混淆爱情和色情。但无论如何,“情”这个字眼,意义复杂,易滋误解,已是十分显然,而且来源也很古老了。朱、袁、纪一类的歪解,难保不余风犹在。先提出来,对寻求正解,是有无限好处的。

所以问题落在:陆机本意的“情”,究竟是确指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不仅要从《文赋》本身去分析研究,也要从陆机的其它作品中去参互印证。据今所知,他一共有三次用了“缘情”这个词意。这就对我们非常有用处。

一次是在《叹逝赋》中,他说:

顾旧要(平声)于遗存,得十一于千百:乐@⑴心其如忘(平声),哀缘情 而来宅。@⑴,落也,就是“离去”义。

一次是在《思归赋》,他也说:

彼离思之在人,恒戚戚而无欢;悲缘情以自诱,忧触物而生端。

再有,就是主题《文赋》了,原文是: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仅仅这样一列举,则陆机本意之与“言志”、与“闲情”“艳情”“色情”并无干涉,就已不待烦言而自明了。

按陆机本意,“缘情”的情,显然是指感情,旧来所谓“七情”。《文赋》说:“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平声)。”以乐、哀包举“七情”而言,可见这“情”也并非是象有些人所理解的,只限于消极哀伤一个方向。

再仔细分疏起来,陆机的“情”似是泛指感情的“性能”或“状态”,即古人所谓“性”或“心”。

第一例里,“心”和“情”对文互义:说欢乐好象已经离开了“心”而不再出现;只有哀伤缘附于“情”而居留不去。这个“心”,好象是指我所谓的“感情的性能”。而“情”则似乎可与“心”同义;也可以是指“心情”“心境”,即我所谓的“感情的状态”。

在第二例里,“悲缘情以自诱”一句,如承上文而看,也象是指业已形成的某种“心境”,说:“对于本已戚戚无欢的人来说,悲端自然就缘诱相生了。”如此,“自”似是自然而然的意思。但如对下句而看,“悲”“忧”一方面是由“情”而单方导发,一方面又是触“物”而兼相诱生,“情”,内心之义;“物”,外物之义。如此,“自”又似乎是“自身”的意思;而“情”对“物”言,也就更富有“性”的意味,即我所谓的“感情的性能”了。

“情”和“物”的屡次对举,表明了陆机之深知并重视二者的关系。“缘情——体物”“缘情——触物”二例之外,还有一例:“情tóng@⑵lóng@⑶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⑷这里,是“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结果,所以该是作者将感受通过思维、想象等整里过程以后所达到的境界,“情”而能益鲜,“物”而能愈进,似乎“物”已由印象而成为形象,“情”已由情绪而成为“情思”了。

以上所说,或不尽得情实,乃至很谬。但有一个事实已然明确了:陆机之所谓“情”,绝对不是“风情”“闲情”“色情”的情。

要想较全面地明了陆机的“缘情”的本意,有必要考虑到上举的这些例证,都作出更好的分析,彻底廓清那些历史久远的误会曲解,才有可能摸到陆机真正意旨之所在。

“缘情”已略如上说。“绮靡”二字,看上去总该比“缘情”好懂多了,问题应该不大。实则又殊不然。不仅并不好懂,而且历来的误解竟然更为严重。

这话并非危言耸听,有例可证。

“绮靡”,据通行的《辞海》说:

犹言侈丽也。下引《梁书》论诗“至梁转拘声韵,弥尚绮靡”的话为证。《辞源》也同样的确切,说:

言文辞之浮艳也。这可作为一般理解的代表。

绮,是华美,已然不怎么高明了。靡,是“更糟糕”!李白所说的“七言、又其靡也”的用法,可以参看。何以言“更糟糕”?例如朱彝尊就曾说丁炜的诗:

直者不伉,绮者不靡。《丁武选诗集序》)其意答曰:“绮”犹自可,“靡”则万要不得!盖事物而一到“靡”,那完全糟不可言了。

李白早说过:“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白居易也曾说:“(自作)恢王教而弘佛道者,多则多矣;然寓兴放言、缘情绮语者,亦往往有之。⑸”则老实不客气地在“绮靡”和“绮语”之间划了等号。

绮丽,绮语,本要不得;现在陆机公然提倡比“绮丽”还要糟的“绮靡”——侈丽、浮艳。无怪乎六朝期间“诗道之坏,亦已极矣!”

可是,李善却和上述诸家的理解全然两样。他说:

绮靡,精妙之言。(《文选·文赋·注》)这话初看起来,真是“犹河汉而无极”,令人简直疑心他是存心回护陆机——而又毫无借口、办法,索性作此风马牛不相及的大言欺人之语。

可是,又早有一个刘勰,他在评《楚辞》时说:

《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文心雕龙·辩骚》)《九辩》,姑置勿论。至于《九歌》,那是大家历来公认的古典诗歌里的最高成就之一;我想谁都会同意:象“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样的风格意度,若下品评月旦,那么“侈丽”“浮艳”“绮语”等等,都是最用不上的字眼。刘勰论文很高明,难道这里他可以胡言乱语吗?

道理一定别有所在。

我们试行考查一下。“绮”,本义是一种素白色织纹的缯,《汉书》注:“即今之所谓细绫也。”⑹而《方言》说:“东齐言布帛之细者曰‘绫’,秦晋曰‘靡’。”郭注:“靡,细好也。”

可见,“绮靡”连文,实是同义复词,本义为细好。

再参以旁证:靡靡,“细好也”;靡迤,“细走也”;靡曼,“细理弱肌也”;不必多引,足证“靡”本细义。

于是我们开始清楚:原来“绮靡”一词,不过是用织物来譬喻细而精的意思罢了。

再看刘勰评品赋文,说“仲宣靡密,发篇必遒”(《诠赋》),“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体性》),“庾元规之表奏,靡密以闲畅”(《才略》):三例都是细密义。评《九歌》,说:“绮靡以伤情”,唐写本作“靡妙以伤情”:都是精致美妙义。

然后,绮有“轻”义。靡有“柔”“徐”一义:如靡曼,又训“柔弱”。如靡靡,用以形容行路,“犹迟迟也”;用以形容时光,则“渐进也”;用以形容音乐,则“声之细也”;用以形容谈话,则“言谈之流,靡靡如解木出屑也”。这些都是“细密”义的引申⑺。

最后两例很要紧。“声之细也”的靡靡,出《文选·洞箫赋》;“言谈之流、如解木出屑”的靡靡,出《世说》注。——这就和“诗”有密切的关联了!

我们看,缘情的“绮靡”,是和体物的“浏亮”并举对文的。“浏亮”,后来音转为“嘹亮”,可以形容人谈吐的通畅、心胸的豁达(如言“这人说话嘹亮”,即谓其人话语通达、事理晓畅),也可以用来形容笛子的声调音色。而洞箫的“靡靡”,并不是指的什么“靡靡之音”的“淫声”,而是指它那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具有幽咽特点的声调音色,和“一泻无余”的“亮音”,绝不相类。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忆秦娥》,曾给这个特色作了很好的传写,那就是:“秦楼梦断箫声咽(入声)”(咽,幽咽、声吞、声塞的意思)。这是此外的乐器所绝不能仿效的⑻。

刘勰也曾有过一句极关紧要的话:

结藻清英,流韵绮靡。(《文心雕龙·时序》)可见“绮靡”一词,又是当时形容音乐调韵的常用语。

事情已经很清楚:“体物”的赋,侧重直陈铺叙⑼,所表达的意思以及与此相适应的文气、语调,都比较显豁晓畅,读起来、理会起来,都比较朗爽通达,甚至淋漓痛快:因此就是“浏亮”。相对的,“缘情”的诗,侧重沉吟涵咏,所表达的情致,都比较细致深隐,而与此相适应的,自然就是低徊往复,沈郁蕴蓄的语式声调(这自然都是指当时的古典抒情诗而言),读起来,理会起来,也比较需要优游潜浸、循回体味:因此,这就是“绮靡”了。

这是两种不同的美的对立。

刘勰在品论《楚辞》时说:

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他以“绮靡”和“朗丽”并举对比,可能就触及了这种不同风格的美的区分和比较。

刘勰以“绮靡”来形容《九歌》,完全恰切,因为《九歌》在楚辞中,“诗”的性质最为饱满,“诗”的气味最为浓郁,相形之下,其它篇章,都显得含“赋”的直叙铺陈的成分较多了(《离骚》《九章》,正是如此)。

再回来看李善,他把“绮靡”体会为“精妙之言”,真乃是善于读书者的高明之见,因为他道着了陆机所指出的诗的特征之一:诗确是比其它文体要精妙得多——细密精致、蕴蓄微妙得多。

那么,陆机不愧是一位见得到,说得出的大论文家。他和“侈丽”“浮艳”、和什么“绘画横陈”等等见解,又有什么干涉呢!?为什么要他替“诗道之坏”来担负责任呢!?

朱自清先生曾有过一段很重要的话,需要引录一下:

“诗言志”一语虽经引申到士大夫的穷通出处,还不能包括所有的诗。《诗大序》变言“吟咏情性”,却又附带“国史……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的条件,不便断章取义用来指“缘情”之作。《韩诗》列举“歌食”“歌事”,班固浑称“哀乐之心”,又特称“各言其伤”,都以别于“言志”,但这些语句还是不能用来独标新目。可是“缘情”的五言诗发达了,“言志”以外迫切的需要一个新标目。于是陆机《文赋》第一次铸成“诗缘情而绮靡”这个新语。“缘情”这词组将“吟咏情性”一语简单化(按指我们今天所说的“简化”,不是我们含有反面意义的“简单化”的意思——引者),普遍化,并@⑷栝了《韩诗》和《班志》的话,扼要的指明了当时五言诗的趋向。(《诗言志辨·作诗言志》)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朱先生接下去的话:

他还说“赋体@⑸而浏亮”,同样扼要的指出了“辞人之赋”的特征——也就是沈约所谓“形似之言”。从陆氏起,“体物”和“缘情”渐渐在诗里通力合作;他有意的用“体物”来帮助“缘情”的“绮靡”。朱先生这里对“绮靡”的理解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他把“体物”和“形似之言”划以等号,正确与否?也待再详。但他最后的几句话实是值得玩味了,因为他接触到了一点极为重要的意义,就是:“缘情”和“体物”二者的关系问题。

原来,陆机的话是这样的: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

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

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他在列举了十体之后,指出每“一对儿”之间的分别,又总以一点要义:虽然区分若是,但亦不可走极端、钻牛角尖(这里他并非是要说什么“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和什云“发乎情,止乎礼义”等“诗教”,因为那和“文体区分”有何交涉?)。

陆机的“区分”,主要指以类相从的每一对儿之间的差异,如诗之与赋、铭之与箴,等等。李善已然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注这十句时,都是以每一对儿并列而言,如云:“铭以题勒示后,故博约温润;箴以讥刺得失,故顿挫清壮。”深得原文意旨。再参以刘勰的话,那就更加明了,他说: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正就是“博约温润”一语的简化)。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⑹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文心雕龙·铭箴》)这就指出了这种有同有异、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把陆机的原意发挥得很好。

必须明白了这一点,然后谈“缘情”、谈“体物”,才不致于十分孤立、片面地看问题。

“体物”一词,大约是本于《礼·中庸》的“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参综《注》《疏》之旧解,似乎是以为:体物者,生万物,赋给万物以形体的意思⑽。然则朱先生以“体物”为“形似之言”(另一处说即是“描写”⑾),也可以算是一种“赋以形体”吧。不过陆机的原意,怕未必如是。

“体”有“依”义;陆机曾以“缘情”“触物”为对,“触”也是“因”“由”之义;刘勰说成“附物”,又说“体情”(《情采》),陆云说“附情”:二字之可以互代,似乎有迹可寻。

陆机的所谓“物”,恐怕所指也较广,不限实体而言:所以“体物”大约略如说“触事”之例,比如李善就说:“赋以陈事,故曰体物。”乃是直以“物”为指“事”而言的最好的例证。因此,陆机本意当不是要说“描写实物”“写生”的意思。再说,汉魏六朝的赋,也并不限于“咏物体”,相反,像陆机、陆云他们的赋,倒是以言志、抒情为多。

当然,“触物”侧重被动,是物来触情,是创作之先。“体物”则侧重主动,是以情附物,是创作之际。这分别是不难见的。如此,“体物”的体,似究有“体现事物”的意义。这微近乎“反映”。但是和“描写”却不可等同起来,那样恐滋误会。

因此,“体物”和“缘情”的关系,如只是要指明“诗”“赋”的大别,固不妨二者并列而相对待,无事再为辞费;朱先生意在专从“诗”的角度出发而讲话,固亦不妨说是用“体物”来帮助“缘情”;更由于朱先生把“体物”理解为“形似”或“描写”,以致那“物”被缩小了,因此“帮助”之说就大有类乎后世词家所谓的“景亦情”“写景亦即所以言情”“寓情于景”了。

不过,既然那不只是为了指明“诗”“赋”大别的一层关系,既然陆机本意的“体物”并非如此狭义,而他的《文赋》原是要“文适多体”(陆云语)的,也并非是专从“诗”的一个角度来立论(所以陆云才有“便欲不清”的评语)的,那情况就都另当别论了。 刘勰曾说:

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故为情者要约而写

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

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文心雕龙·情采》)这虽然是以“情”“文”对言,但究竟是以“诗”“赋”并比,因此重“缘情”而轻“体物”的意思自然就包括在内。至于陆机,其本意是否和刘勰此文相同,我们还不敢确说。

要想讨论“缘情”和“体物”的关系,还得先从“情”和“物”的关系谈起。我们当然知道:“情”是“物”之所生、所形、所属,二者是统属关系,而非平列对待的两造,所以“缘情”的实质意义也就是一种“体物”;即使把“情”作为一项独立的范畴来看待,它也仍然只好算作“物”的一项罢了。不过这样说了之后,并不等于讲解了《文赋》,正如前例,我们此刻还不能说陆机已然具有这样的认识。

但是他在赋前《序》里的话,却很可玩味。他说:

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按此是“情形”“情隐”“情实”义,不是我们现

在正讨论的“情”——引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意”,居间;“文”,依赖并通过“意”而及于“物”。他只说“称物”,而不说“称情”。然则,在陆机,为文的目的就是要“称物”。

因而这个“物”,也应该是包“情”而言了。

古人以为:作为作者的“人”,为本位,外有“物”,内有“情”,“物”来感“情”,“情”以应“物”,因而成“文”。刘勰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此“志”实指“情”),莫非自然。”(《明诗》)钟嵘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品·序》)正都是说这个。这是就创作动机而说的一种“情”和“物”的关系。

陆机也说明了这层关系:他在《文赋》开头的那一段已然包括了它。这里无待烦引细论。

刘勰在《诠赋》篇里说:“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词必巧丽。”则指出了不但因“物”以兴“情”的一层单方关系,还有以“情”去睹“物”的一层相互关系。“物以情睹(今本作“观”)”,有双重意义:一,“物”必借“情”才能感受;二,“物”通过具有不同的“情”的人而“睹”为不同色彩的“物”。

这是另一层很重要的“情”“物”关系。

“情”被“物”感了之后,“情”就进而形成为一种“状态”,作者所写,就是此情。作者如何写“情”?要通过事物形象来体现,而不能只凭空里说些“我喜呀”“我悲呀”等等,所以这时“情”“物”已成为互相联系在一起的创作素材了。这是另一种“情”“物”关系。“情tóng@⑵lóng@⑶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所指疑即近此。

及至说到其所以“论作文之利害所由”就是为了如何更好地去“称物”,这“称物”显然就是创作目的了。到这里,“情”被包纳为“物”之一目。

这又是一种“情”和“物”的关系。

综合起来看:陆机说“缘情”“体物”两句话时,其用意如果不止于说明诗与赋的大别,就也兼表“情”和“物”的联系,所以才有“虽区分之在兹”的转语。从上面的分析而考查,我们还很难证明陆机乃是以“体物”一词来专指“形似”的“描写”,所以也还不能就说他有重“情”而轻“物”的倾向。假如可以说“他是有意的用‘体物’来帮助‘缘情’”,那岂不也可以说他是以“缘情”来“称物”?至少,从全文看,他本人并没有有意识地突出“缘情论”的用意。

至于说指出“当时五言诗的趋向”和“辞人之赋的特征”两点,细按似也不尽然。

如刘勰所说的“江左(东晋)篇制,溺乎玄风。……宋初……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字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明诗》)庄老玄风,用朱先生自己的话来说,是所谓“人生义理”,是“钻入一种狭隘的‘言志’的@⑺角里”(《作诗言志》篇);而“谢灵运……从山水的赏悟中歌咏自己的穷通出处——诗却以‘体物’著。”(也是朱先生语,见同篇)——那么,这“趋向”岂不正是“缘情”的反面了吗?

同样,如有些文学史所指出:“复兴了辞赋的‘诗趣’的,乃是六朝的诸作家。这个复兴运动,也当开始于建安时代。……汉人每喜夸诞的漫谈,其失也浅薄。六朝人却反了过来,专爱在伤感的情绪上着力,遂多‘哀感顽艳’‘情不自禁’之作。六朝赋与汉赋之别便在于此。”⑿(郑振铎《中国文学史》)——那么,这岂不是“当时的”“辞人之赋的特征”,正非“体物”而恰是“缘情”了吗?

我想,这就说明了陆机这两句话的辩证关系,我们不可“死于句下”,将“区分之在兹”竟然看死,而忘了“亦禁邪而制放”的预先警告。

刘勰虽然也曾指出:“(章表奏议要典雅,赋颂语诗要清丽,符檄书移要明断,史论序注要核要……等等,各有准的)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定势》)可是他也仍然不得不承认:古诗十九首是好在“婉转附物,怊怅切情”两个方面;不得不承认:《离骚》是好在“叙情怨则郁伊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辩骚》)这四句话的例证也正是表明了“缘情”部分和“体物”部分的分合情况。

所以,我认为:朱自清先生说的:

从陆氏起,“体物”和“缘情”渐渐在诗里通力合作……这句话,才真是卓识通论。

至于陆氏的“缘情说”被特别强调起来,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当然也是事实,不过那实际上是较晚的事情,另有其客观背景与条件了。

上面所说,归结到一点,就是要廓清了历来文学家、文评家、研究者们对《文赋》,特别是“缘情绮靡”说的一些相当荒唐、谬误的歪解,进而探讨陆机本人的原意,看清楚他到底在讲些什么。

陆机的《文赋》,本是文适多体的一篇广义的文论,并不是一篇狭义的诗论;而陆机作为一位作家,却是一位诗人,并不是一位散文家;加以他的“缘情绮靡”说是自铸伟词,提法极其鲜明新颖,使人首先注目:这就常常使读者发生一种错觉,以为他是重诗而轻文,重“缘情”而轻“体物”。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但是弄清了这一点之后,——如此说明了之后,并不意味着他的“缘情”说的重要性便相对地减低了。完全不是如此。恰恰相反,“缘情”说的提出,仍然是他这篇赋里的最重要的最有价值的意义之一。

因为从这里说起,值得我们思索、探讨的东西就太多了。

例如,“绮靡”和“浏亮”两种不同的风格,就关涉到我国文学史上的许多问题。唐诗和宋诗的区别消长的问题,宋词婉约派和豪放派的异同的问题,文学上的秀美和壮丽两种美的问题,作家的高明和沈潜的性格的问题,创作手法上的比兴和赋咏的分合的问题,等等,恐怕认真研究起来,就都须从陆机的提法里面去参互印证一下,那研究才能更为全面。

例如,自从“赋者,古诗之流也”从附庸蔚为大国以后的发展、兴衰问题,我们这个诗的国度里独独缺乏史诗、叙事诗而抒情诗成为诗、词、散曲的实际本质的特殊现象的问题,若讨论起来,恐怕也不能离开陆机的“缘情绮靡”说的头绪。

这些重大问题,已经远远超出本文的范围、非本文力所能及了。这里只想试行指出这些线索,供研究者参考。

正文注释:

⑴ 《答蕺园论诗书》,见《小仓山房文集》卷三○。

⑵ 《诗言志辨·作诗言志》篇。

⑶ 《雪林诗钞序》,见《纪文达公文集》卷九。

⑷ 《文赋》。

⑸ 《苏州南禅院白氏文集记》。

⑹ 《高帝纪》《叙传》《地理志》等,都有“绮”字注,仅文字小异,一致指为“细绫”。

⑺ 刘勰又用过《绵靡》一词,见于《杂文》篇:《张衡七辨,结采绵靡。》又用过《明靡》一词,见于《章句》篇:《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皆可资参研。后一例亦与《清英》一词为对文,与《时序》篇中一例正同,尤可比较。

⑻ 王褒所赋的洞箫,是古排箫,并非苏轼所指的竖箫;但排箫虽然多至十六管、二十三管、音响不一(有《巨音》《妙声》《武声》《仁声》之异),而《靡靡》则是特指其《细密》之声(见李善注),与竖箫之《袅袅》和《咽》,是并不冲突的。况《洞箫赋》明言:《惟详察其素体兮,宜清静而弗喧。》这是对洞箫竹的《因天性之自然》的总评语,足见古代排箫虽然管多,也绝不是一种声响强烈的乐器。

⑼ 《周礼》注:“赋……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

⑽ 这种解法很可疑,他们把“体”说成“生”,所以只好硬把“不可遗”说成“无所遗”,实感牵强。如果“体”解为“依附”义,则“附物而不可遗”就通顺多了。

⑾ 刘勰时而有这种见解,如“物色”篇所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即是。但这和陆机的本意未必是一回事。

⑿ 郑振铎:《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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