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木已成舟
那是个多雪的冬天,她的爱情降临了。 小伙子是邻村一个没落商人的小儿子,忠厚老实,不善言语。父母安排两个人见面那天,她穿着一件纯白的对襟棉袄,那是自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做的。她是制衣厂的一名女工,这点活对她来说自然不在话下,可为了见他,愣是把两周本可以做完的活计细细的做了两个月。小伙只木讷的在她身后跟着,低着头,一路瞅着自己的鞋尖,也不和她说话。她也不恼,任他这么沉默着。其实心里是中意的,她想,女人图什么呢,不就图老实,在一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吗?重要的是如何一起走过细水长流的人生。 就这样,她带着自己丰厚的嫁妆走进了小伙日益衰败的家庭,幸福而知足。而小伙仿佛毕生的使命就是等待她的到来,然后化作一缕轻烟,带走她的天真,带走她的幸福,飘向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婚后一年,小伙得肺痨,耗尽全部家当后还是驾鹤西去。撇下了她和她肚子里八个月大的孩子,留下一个除了满屋药味什么也没有的家。 那一年,她二十一。 后面岁月的艰辛可想而知,一个人带着遗腹子在苦水缸里泡着,月子里还没过,就下河洗衣服,有自家的也有别家的,为了生计她给别人家月子里的女人浆洗缝补赚些柴米钱。同样是女人,同样是坐月子。人家在床上享受着别人端茶送水的待遇,她却已经开始下河。腊月里的寒风刺骨,河水更是冰冷,手挨着都刺得疼。村里人看着也流泪,当然除了婆婆。也许是老人迷信说她克夫,也许是老人也嫌这寒冬腊月里的河水。总之没有来帮她一下,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撑着。不管多苦从没有埋怨过一句。人前从不流泪,把所有的辛酸和苦楚都化作抚养爱子的动力。不是没有人劝过她,也不是没有比小伙更好的男人来向她提亲,连婆婆和妯娌都劝她改嫁,不要苦了自己。可她一看到满是他身影的儿子,总觉得他就在身边。她总说,这是命,这就是命。我命该如此。到了孩子该上学的年龄,她又做出了一个惊天举动,要把孩子送到城里去读书,这对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果然这个决定遭到了族人一致反对,她就犯上倔劲了,去娘家借,去姊妹那凑,硬是把孩子带到了县城的学校,租了一间不到十五平米的房子,说是有带厨房,其实就是一间。一张床,一个灶台。两个箱子摞起来当桌子,吃饭在这里,孩子写字在这里。她四处揽来的活计也在这里。上厕所只能去十米开外的公厕。后来几经周折,她进入了县城的一家纺织厂。就这样,织布机上的木梭和丝线一点点埋没了她的青春,也融进了她的希望和寄托。 那一年,她二十八。 并不是像所有故事里的单身母亲一样,在呕心沥血无怨无悔的付出后总能换来子荣母贵苦尽甘来。高中的时候,儿子迷上了游戏,每天偷偷的在上学时间去网吧,曾经令她欣慰无比的成绩也一落千丈,以前的家长会是她最风光的时刻,她也总会穿着那件纯白的对襟袄,一如当年一样高贵。后来,老师的家访她打破了她所有的梦幻和寄托。她不知该怎样去面对,也明白了什么叫欲哭无泪,仿佛脸被人狠狠的抽了几个耳光,声音和儿子敲的键盘一样响。因为她带着儿子出去的时候在丈夫坟前发过誓,不把儿子培养出来她永不回村,哪怕客死他乡。此后十几年里,她当真没有回去过。儿子就是她全部的希望,能回到哪去呢? 儿子高考落榜后,执意不肯复读。也在县城找电子厂找了一个活,也像她一样,每天在流水线上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她又开始着急儿子以后的婚事,她知道社会已远不像她那个时代,女孩子们不会中意儿子这样的穷工人。从此,每天下班后又到处揽活计。用她自己的话说,只要能挣钱,只要钱是干净的。再苦再累也行。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儿子二十一岁那年,她在县城买下了一套房子送给儿子做婚房。消息传回,家乡没有一个人不佩服她,也没用一个人怀疑她,哪怕是村里最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们。族人给她立起了一座贞洁牌坊。家乡的祖堂也刻下了一个传奇。 那一年,她四十二岁。 她就是我的婶娘,二十岁嫁进张家,二十一岁守寡,独自抚养遗腹子,至今二十余年。 清明放假回乡,我第一次见到了她。她带着儿子一起去给叔叔扫墓。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已近全白,满是沧桑的脸上刻画了这些年的风霜雪雨。满以为她会嚎啕大哭,诉说艰辛与不幸。不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深情却安详从容,仿佛在回忆那短暂而实在的幸福。转身时候听到了她的呢喃:“这一世,木已成舟。”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这一世,木已成舟,不管多么无奈,哪怕风雨再大也要好好撑下去,为情,为爱,为那天地间至诚至美的信念。如果有来世,怕是她也希望不再和他相遇罢?!但今生既然相遇了,就要为他撑好她和他的舟,哪怕船头早已没了掌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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