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知道太多答案

　　取名

　　一定有一种声音

　　在低处，像种子一样膨胀

　　像蚂蚁一样彳亍前行

　　在某个阴暗的，潮湿的

　　田间、马棚或者建筑工地上

　　一定有这样一种声音

　　它像无数双粗糙的手

　　又像一只只疲倦的眼睛

　　在低处，晃动又沉默

　　暗淡又明亮

　　我给它们取了各种名字：

　　乞讨者、农民工、矿工和车夫

　　共同的特点是：

　　和父亲很像

　　中年父亲

　　中年的父亲

　　活得就像一桩木头

　　没有了枝条和树叶

　　也没有多余的细节和爱

　　中年的父亲

　　也像一枚顽固的钉子

　　钉在现实里

　　现实一次次试图将他拔起

　　他疼着

　　却不出声

　　蜗牛

　　他从煤灰里看见

　　苦难的日子，石粒一样干瘪

　　砸在手上

　　仍然发出沉重的声响

　　那些被时间染成黑色的脸颊

　　笑着，却从不流泪

　　我已经看到土地上的阳光和绿

　　从他的身上迅速爬过

　　他爬在更深的隧道里

　　像一只

　　永远无法转身的蜗牛

　　夜晚的马匹

　　还要向前走

　　艰难的生活，像故乡

　　永远爬不完的山坡

　　父亲牵着一匹老马

　　从黑夜里，隐隐约约归来

　　我听到月光

　　咬开马背上的草垛

　　发出沙沙的声响

　　父亲割开一包盐

　　往生锈的铁罐里

　　一直倾倒下去

　　一棵无花果树

　　这时摇晃了一下

　　我看见两匹老马

　　又驮着沉沉的夜

　　离开

　　深夜的梦境

　　被时间折断的镰刀，像两片

　　父亲变形的肺叶

　　我看到上面还有一些铁锈

　　和丘陵一样营养不良的颜色

　　油菜、稻谷和豌豆

　　努力俯下身体去看清

　　关于蚯蚓的死亡，是否允许

　　离开台风、洪涝、干旱等命题

　　祖母倒在脑血栓的死亡里

　　姿势如同一片干涸的湖泊

　　村庄在年老的疾病里

　　依旧开展春播和秋收的农活

　　金色的谷粒一瞬间倾撒下来

　　试图盖住我深夜翻身的梦境

　　散落遍地的花

　　在乡下，随处可见的老人们

　　像迟暮的黄花开在路边，仿佛有什么信仰

　　让他们在风中迟迟没有凋谢

　　就那么安静地开着，守候泥土上的祖籍

　　和故园中的茶花，时间转动磨盘上的豆渣

　　一遍遍，只剩下干瘪的气味

　　风雨到来时，总会看见

　　那些流泪的面庞

　　向苍老更进一步

　　偶尔会有鸟雀叼来新鲜的枝条

　　抵达头顶的巢穴

　　他们沉默地看着，眼中闪出微弱的视线

　　溪水携带又一年的落花离开这里

　　那些躲在角落的叹息、哭泣和斑驳的手掌

　　逐渐安静了

　　风中，看不到亲人归来的老人

　　总觉得自己和衰败的花草是同类

　　一样空空地等待，一样无人注意地落

　　父亲的塔

　　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它的高度

　　双曲线形的塔身

　　有一阵子，看上去像巍峨的大山

　　有一阵子，看上去像高耸的楼房

　　一直以来，我都站在

　　这座塔四分之一的高处

　　看广袤的村庄和遥远的星空

　　遇见风的时候，幻想自己在飞

　　遇见雨的时候，幻想自己就要落下

　　落到清澈的池塘里，变成鱼

　　还有一阵子，竟然发现

　　这座塔是在不断坍塌

　　越来越低的塔身

　　被时间和生活逐渐抽光了砖瓦

　　这座父亲做成的塔

　　裸露在我的眼中

　　年少时，我目测不出

　　它的高度

　　长大后，我不敢目测

　　它的高度

　　远去的马蹄声

　　马车最后一次从城市驶过时

　　我刚刚五岁

　　母亲牵着我的手从新装的红绿灯下走过

　　马路干净而朴素

　　都是自行车的胎痕，像伸长的枝条

　　很多木棉花绽放出新鲜的香

　　马车离开城市两年以后

　　摩托、的士和大型卡车运载着现代文明匆匆

　　到来

　　冷漠、狡诈和虚假代替花草整齐地往上生长

　　听不到马蹄的声音

　　好像丢失了童年时的一件玩具

　　母亲说，终于闻不到乡下的味道了

　　我怀念五岁时最后一次看见马车从城市驶过

　　那个面容憔悴的农夫被大风吹走了心爱的

　　草帽

　　我看见他没有回头，像铁了心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