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经人文】共和其外 寡头其中
2014-06-28 薛涌 中国经营报
近代以前的佛罗伦萨政治体制的演化相当复杂，大商业财团对经济的主宰，与其对政治权力的垄断互为表里。
写过《佛罗伦萨史1200-1575》一书的康奈尔大学史学家约翰·纳杰米（John M. Najemy）曾概括说，那个时期的佛罗伦萨历史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封建大家族主宰期；二是共和时期；三是梅第奇家族的公国时期。我们讨论的这段历史基本处于共和时期，最为复杂多变。
平民规则取代贵族规则
在1250年以前，佛罗伦萨虽已具备了共和的雏形，但基本上还处于贵族统治期。封建大家族的统治开始于中世纪早期，这些大家族继承了中世纪早期骑士的传统，崇尚武力和征服，不通文墨。到了十三世纪初，他们在城内建立了自家的城堡，各据一方，并且如同意大利其他地方势力一样，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教皇的争斗中要么拥护皇帝，成为皇帝党(Ghibelline) ，要么投靠教皇，成为教皇党 (Guelf)。每次内斗，各方不仅兵戎相见，而且经常到外面寻找靠山，引狼入室，极具破坏性。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平民阶层（通称Popolo）开始通过盟誓、兄弟会、行会等形式组织起来，发展出强烈的自治意识。1250年9月，统治佛罗伦萨的皇帝党在贯穿佛罗伦萨的阿诺河谷的上游被一支流亡的教皇党军队击败。平民们借机组织了第一个平民政府。这个平民政府上台后，扼制贵族之间的党争，并强行限制大家族在城内构筑的城堡的高度，力图以公共权力戒除私人暴力，并颁行了弗罗林金币。
但是，贵族们恶习不改，最终还是把佛罗伦萨拖入了皇帝党和教皇党之争。1260年皇帝党得势而统治。后来教皇联合如昂的查尔斯击败了皇帝党，使后者统治了西西里、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成为意大利最有实力的君主。直到1283年，西西里暴乱迫使查尔斯放弃佛罗伦萨退守其南部的基地。佛罗伦萨再次获得独 立。1292年，第二个平民政府成立，并于1293年1月18日颁布了由六位从行会中选举出来的执政和三位法学家，起草了《法律条例》，把38家屡屡斥诸武力并引入外部势力彼此火拼的大贵族定为“巨头”（Magnate），不准他们担任任何公职。这个数字旋即又被扩大到72家。这72家中有大约三分之二属于旧贵族集团，或为皇帝党，或为教皇党。另有二十几家属于工商精英。但是，1300年贵族卷土重来，再度把佛罗伦萨拖入内战，直到1310~1312年大家族两败俱伤，主要的政治强人死去，这场内争才告结束。
这一时期的政治变局，极其杂乱纷繁，即使是择要叙述，仍让人感到扑忽迷离。不过，在种种曲折之中，贯穿着一个明确的主题，那就是以平民规则取代贵族规则。早期中世纪的贵族是职业武力阶层，其合法性是对暴力的垄断，其行为规范也都以武力来界定，动辄刀兵相见。平民规则说到底就是商业规则。佛罗伦萨的平民以工商起家，讲究通过契约、合同来规范彼此之间的关系，把和平作为生意兴隆的前提。所以，当平民阶层实力渐强后，必然会对统治城市的贵族集团发起挑战。
工商精英的“黄金时代”
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贵族集团也并非铁板一块。相当一部分贵族得风气之先，已经接受了商业规则，利用自己的势力和财富从事贸易金融，很快成为巨富。而一些平民巨富，亦形成了新的精英，与转入工商的贵族已经很难分别。这两部分人，形成佛罗伦萨的工商寡头。他们试图建立自己的垄断，当然不愿意看到中 小工商阶层的崛起。但是，当那些顽固不化的旧贵族频频以封建武力破坏正在生成的商业规则、激起了工商阶层的反叛时，这些工商寡头就必须在平民工商阶层 和旧贵族之间进行选择。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往往决定站在平民工商阶层一边，进而导致了以行会为核心的平民共和政体的确立。
不过，平民政府一旦确立，不仅要清除旧贵族的残余，对这些工商寡头也往往不信任。1293年被平民政府排除在公共政治生活之外的72个“巨头”大家族，就包含二十几家非贵族的工商精英。这又激起了这些工商精英和旧贵族的联手反叛。1300年，当贵族和精英们成功地削弱了平民政府后，佛罗伦萨又一次陷入贵族之间的内战。到了1310~1312年间，贵族在彼此的争斗中耗尽元气，共和政府才得以恢复秩序。
从十四世纪一十年代到四十年代，佛罗伦萨的政体获得了难得的一段稳定时期，进入了大商业财团所统治的黄金时代。这一稳定，来源于精英群体之间所达成的权力均衡。以武力为本钱的旧贵族，在一个多世纪的争斗中没落，无力独撑大局。前后两个平民共和政府，则给佛罗伦萨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政治框架，有利于商业的繁盛。
不过，首先从这一共和制度中获益的，倒并非普通的平民阶层，而是有着传统权力资源和财政实力的工商精英，以及变身为工商精英的贵族集团。他们只有在旧贵族以封建武力和派系之争威胁到基本的政治和商业秩序时，才和普通的平民阶层结盟，并对后者的要求作出种种让步。一旦旧贵族不再构成威胁，他们就利用自己的权力和财富，逐渐把平民排挤到政治过程之外。所以，在这一工商精英的“黄金时代”，平民宪法还保留。但真正的权力被几十家精英家族所把持。此时佛罗伦萨脱离了封建的权力架构，成为商人治国的自立城市。
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个企业家主宰的时代，也是中世纪经济发展的顶峰。但其真正的政治精神，还是共和之表，寡头之里。我们先前描述过的文艺复兴版“占领华尔街”运动（1343年9月爆发），就是这种寡头共和秩序的解体。
作者为旅美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