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19 00:00:00 来源：YNET.com 北青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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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校长个性而诗意的演讲录在网上被点爆，而最吸引人的是他的大胆教育实践
■教育最重要的就是去寻找那些能够让孩子激动的东西,要让孩子们自然地长大
■批判那种使孩子们放弃幻想、向世俗生活缴械的教育
■大胆践行非应试教育理想，废除学习排名，认为排名是一种羞辱
他穿的亚麻立领黑色中山装上只有一个特立独行的口袋，他一直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讲述自己旷野之上的教育理想。他学哲学，在卓越和平凡的矛盾里，他选择让孩子们自然地长大；他是诗人，他坚信诗意是人生的奢侈品；他当老师，面对同样的政治课本，他每年都会毁掉教案，推翻自己，重新备课；现在他是校长，他要让这所“不太有名的学校”里，有最美的春天。他是邰亚臣，北京市第十五中学校长。著名作家周国平说他执著于一种不合时宜的奢侈，要向年轻的生命中注入贵族气质。
◆经历
■一声呼唤留住了一个校长
“说一个故事，这是真事儿。我当老师当校长，在我的生命里都是偶然。”1990年，在吉林省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这个叫邰亚臣的大男孩，一门心思梦想着当一名律师。他在志愿单上郑重写下“中国政法大学”之后，随便地在第二志愿填了北京师范大学。没想到，这个随便填的学校真的把他录取，他选择读哲学，一个能了解世界的专业。进了师大，邰亚臣也没有想做一名老师，甚至，做一名服装设计师的梦想都强烈过教书育人。“应该是偶然之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邰亚臣现在回忆起大学毕业的日子，“后来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这样毕业了，后来15中招老师，我就来了。”
再后来的故事有些传奇，学校交给他一个初二班的政治课，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他就被调到高中部，原因是他的课太受欢迎。邰亚臣坚信生活比课本更重要，他在课堂上讲梵高，讲梵高画里的沟回，课前随便拎出一件小事，就把一个哲学原理讲得淋漓透彻。“老师对学生是说不了假话的，因为课堂绝对是有神性光芒的神圣之地。”
刚当老师的那一年他是快乐的，但这快乐并未打消他想离开校园的想法。他是天秤座，无法接受对待工作不兢兢业业，也不能忍受自己生活在别人刺眼的光环里。大学毕业那一年，拿420块工资的邰亚臣偶尔环顾一下和他一起起跑的选手，那个小山村的文科班一共有3个学生考到北京，毕业后一个在国务院，一个在中国国航。“光看名字就分出高下了，再比收入就觉得我们不在一个星球了。”
之后的一年，只要铃声一响，他站上讲台就像上了发条，拿起思想的冲锋枪横扫学生；下课之后他给电台供稿，当编辑策划，什么都干。他决定要离开学校。有一天他闷头骑自行车，路过59路公交车站，七八个15中的大男生高喊一声“邰老师好”，吓坏了等车的人，更是把邰老师吓蒙了。几个大男孩儿迅速把他围住，和他热络地聊天。当时说了什么虽已完全遗忘，但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他却是至今难以忘怀。“人的成长是有场景的，真正梦想来到身边的时候，有些人是察觉不到的，可能根本不知道那是你真正的梦想。” 那一声呼唤带着邰老师穿越迷茫，把他拉回梦想身边，“我决心不走了，我庆幸自己没有和梦想失之交臂。”
◆实践
■做老师时每年坚持写新教案；做校长时，取消排名
好像之前的日子，自己应该干什么，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别人规定的。那天以后，邰亚臣发现了自我，他自己从生活里看清：生活的力量源自一个人究竟能干什么，喜欢做什么。他也突然明白，学生们也是在这样的煎熬里：学生理所应当地以成功人士为榜样，被逼着走“成功”的路。
邰亚臣一直是大胆的，亦是幸运的。做政治老师，他每年都会烧掉自己前一年的教案，完全不给重复讲课的懒惰以退路，当时学校里要求上交教案，他什么也交不上，当时的校长许他一人有这个特权。他做副校长，是“害怕”的，他担心之后的校长和自己的意见不一致，“那我就真的没有退路了。”2006年，34岁的邰亚臣当上校长，成为北京市屈指可数的几位年轻校长之一。
这个校长上台之后，做了重要的一件事，莫过于取消排名。学生们说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安心”。可宣布之初他面临的那些反对，我们永远无法体会。是什么让他就算冒着这样的质疑，也要坚持？邰亚臣认为排名是一种用羞辱来提高学习成绩的办法。就连老师也是一样，他最怕开成绩分析会，考得好的老师趾高气扬，屈辱都写在那些成绩不好的老师脸上。“这样的排名系统，就好像把刀磨得快快的，不见得手起刀落，只用寒光就可以把你吓退。现在我已经把刀放下了，应该让孩子们在快乐中学习。这是一种悲悯的力量啊。”
他想起自己设计的中考录取通知书，上面有一片旷野和一棵小树。孩子们本应是那棵树，而现在却都生活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里，处处都是看不见的危险，被要求着成为最有力量的人，“他们都被生活骗了。其实生命就是一片旷野，那里有自由的风，有无拘无束的道路。你完全能想到那种生命灿烂的美好。”
今年他做的开学典礼讲话，内容是致那些默默无闻的人们。他知道，就算学校设立再多的奖项，也总是会有大部分孩子是默默无闻的。他相信能被默默无闻的孩子记住的学校，才是好学校。他想要给这所学校里的每一个孩子慈悲的土壤，让他们能在自己的空间里生长。而今年毕业典礼的致辞他也想好了，那就是“旷野里的青春”。
◆理念
■给孩子们未被毁掉的童年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自己的那种微小的生活，而这个微小的生活最经不起规划工程的折腾，这么三折腾两折腾，最后最宝贵的东西都没有了。”他坚持让孩子们自己扒开土，看看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在校园里建立博物馆，从大师画作到紫砂魅力，他用艺术珍品熏陶孩子的心灵品质。他设立学生西餐厅，从用餐环境到食物种类，他用高雅氛围导引学生优雅的气质。他还坚持办学生讲坛，让学生直接接触学术。那5个高二的孩子，生动演绎了他们心中的《相约星期二》，一部垂死老人和年轻人关于人生的对话。上一周，他们刚刚给全校的同学做过这个主题。邰校长说，这是他看过的对这本书最好的诠释，所以他让这些孩子又给全校的老师再讲一遍。
很多时候，邰校长看着孩子们，会想起自己有稻田和苍茫原野的童年。“我觉得自己挺幸运的，生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反而没有什么限制。”回忆起中学，他说起自己和同学创办的“丑石”文学社。他们前卫勇敢，说自己的话，念自己青春期的诗，做一切文艺青年该做的事。被学校领导责问如何看“早恋”时邰亚臣说，早恋就是美好的。他感谢生活保留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说那个山村，那所学校，那段时光教给了他生活里很重要的品质。
再看到自己的学生，看着他们已经对生活缴械投降，他很着急。“你把全部美好的少年时光都交出来，为世俗生活做准备。幻想扔了，批判早就磨没了。青年人特有的东西啊，都被一种世俗生活给严严实实地包裹进去，打包压缩，最后掩埋。现在的教育，让孩子们失去青春的品质。我得还给他们不被毁掉的童年。”
邰校长给青春的品质加了这样的注释：宽广的视野，生活的品位，批判的精神，独立的人格。说到底，生命是有品质的，人的精神是有格调的。他认定教育最重要的地方就是“去寻找那些能够让孩子激动的东西”，他尽最大努力帮助孩子们完成人生的理想，帮助孩子说服家长填写自己想要的专业；鼓励有才华的同学考中戏学艺术；特别批准一个高三女生学美术考央美……这样的例子多得已经数不过来。他笑着说，如果只是以分数作为评价水准，那还是“以学校为本”，真正“以人为本”的教育，是要看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点亮学生的梦想。“如果在有名气和明亮之间选择的话，我们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竭尽全力打造一所照亮学生内心的学校。”他的话掷地有声。
◆访谈
青春是有品质的
■青春的品质就是人生的品质
学通社（以下简称学）：您在教育事业这条路上的波折很有启示。
邰亚臣（以下简称邰）：在做老师的路上我终于发现自我，因为有些时候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自己是不知道的。总是别人告诉你们要成为一个卓越的人物，你们就照着别人给定的这个目标前进——你要像他那么有钱，有地位，像他那样光芒万丈。实际上我觉得我们都会受到这种（攀比的）煎熬。你们最痛苦的地方也就在这里：家长也会跟你们说你们要像谁谁谁一样（笑）。我们不就在这煎熬中斗争吗？但是其实这些斗争都是外围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还是跟你自己的斗争。你一定要发现你自己究竟能干什么、你喜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的力量点在哪儿。
学：的确是这样。
邰：所以啊，我觉得现在的教育极大地影响了现在孩子的青春的品质。
学：我们能做点什么来提高这种品质？
邰：现在你们就尽可能地去了解这个世界吧。如果了解得不全面，一定会让你们吃亏的。 所以我说一个人最大的能力，不是指眼睛里只盯着那些美好的东西，对丑陋视而不见。一个人更大的本事是能够同时看到美好，也能看到丑陋，然后又能心平气和地去对待它们。所以青春的本质啊，其实也是人生的品质。
学：你这么强调品质品位，会不会给孩子们一种很诗意的印象，让他们这个年龄反倒消失部分斗志？或者说生活的锐气？而现实面前恰恰是需要他们坚强应对。
邰：我先回答你这个问题。第一，诗意是人生的奢侈品，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找到，你必须现在就着手，否则你的人生质量就会大打折扣。拥有那么一点，就够了。但是，你说的一点也很重要，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能看到美好，不能看到丑陋，那样的人生是残缺的。《死亡诗社》里那个老师最大失败在哪？他把孩子们都轰到讲台上，站到课桌上朗诵诗歌。可他只告诉他们怎样上去，没告诉孩子们怎样下来。学会站上去，还要学会下来。这是本事，这是斗志。所以在保有诗意、浪漫的同时，也要学会接受生活的一些不完美。这其实就是有品质饱满的内涵吧。你要有诗意，也要有宽广的视野，人人之间有残酷斗争的一面，这也是生存的含义。
■教育要以人为本 不能以学校为本
学：处在目前这种教育体制里，大家免不了还是以升学成绩来衡量一所学校。那您强调青春的品质会不会影响学校的排名？
邰：现在很多人都愿意问我这个问题，但是其实这两个问题根本就不矛盾，它们是一个问题：你要让他们闪耀青春的光彩。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如果注重生活的本身，学习就可能下降，这是人为把它们对立起来了。我决不允许把学生的生活切割起来，这段是用来干什么的，那段是用来干什么的，生命本是交叉融合的。你说我们学校成绩下滑了吗？没有，反而这些年来每年还有一定的提高，当然也要看你怎么看，要是就把目标定在成绩上，那当然也算是一种失败。但这样不是也成就了一大批孩子吗？
考上中戏的那个孩子，他中学的时候还五音不全呢，可后来飙海豚音就考上中戏了，他外表也不出众，但他有表现力，可这孩子高考也只考了300多分，要论绝对成绩那一定是失败。这样的例子我能举出很多。有一年一个女孩子到高三后，提出高三一年要到外面学画的要求，可答应这个要求要冒极大的风险，一年在外，高考那几科的成绩实难保证。可她真铁了心了，就让她先把画拿给我看看（毕竟我也是有美术功底的）， 我一看，确实画得相当棒，所以就同意了她的要求。她后来考到了美院，可她高考只考了400多分，比学校的平均分低了100多分。你们可能体会不到我当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那时候的评价还是论分啊。所以，什么叫以人为本？如果只是单纯地以分为准，那还是以学校为本的体现，我们要看在多大程度上能点亮学生的梦想，才是真正地以人为本。
学：中学校园里开设西餐厅也是一大新气象，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邰：差不多是我设计的，想法非常简单，就是想让你们吃好饭。有时你要尊重一个现实：孩子的口味是不一样的！所以尊重你们的一个表现就是要满足你们的口味，或者至少能给你们多几个选择吧，而不是吃一些简单的零食当午餐。一个单纯而不简单的想法就是给你们提供一个能把饭吃好，把饭优雅地吃好的地方，其实现在离我的要求还差着呢。
■看到文明在前方招手就要坚持下去
学：您身上更多的是一种诗人或是文学家的气质，但现在做校长这种行政工作，会不会呈现两面态度？
邰：不会，那是伪君子，我承认我有过失误，我也可以承认有时情绪会不好，但现在我把自己的脾气修理得老老实实的，可以做到心平气和地去处理一件事情。
学：您那些改革措施会不会遭到一些保守派老师的反对？或者一些家长，甚至是学生，他们可能也不理解，怎么办？
邰：反对的话一定要冷静，就比如成绩查询系统，其实我一直处在劣势的地位上，如果在学校老师投票的话，我必输无疑，但就像对待民主一样，民主绝不仅是简单的少数服从多数， 所以这时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力，然后你要问问自己，听听神灵的召唤（笑），这是真的，我说得可能玄妙了一点。但你说，文明是不是在远方向你招手？如果你确实看到过它向你招手，那你就坚持下去，如果你也没看清楚，那你还是放弃吧。一些东西是需要时间去沉淀的。
学：这个过程您会痛苦吗？
邰：前两年还会痛苦，现在已经不会了，已经可以躲在一个自己建造的防御城堡里。当然了，有时候没看好自己，偶尔发泄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笑）。
学：您学哲学，您认为最重要的一条哲理是什么？
邰：永远不要妄想了解世界的全部，生命里一定有你的智慧、思维、想象力到达不了的地方。所以人要有敬畏之心，要有谦卑的情怀。
■重复就是精神的自杀
学：您说做老师时，会把前年的教案撕掉，这是为什么？
邰：是，我一定会把前年的教案都毁掉，都撕掉。因为我不想躺在惯性的怀抱里，你一旦有了依靠就会减少思考的机会。现在当了校长我也不会重复我的讲话，在我看来，如果重复简直就是精神的自杀，我就是会把这件事上升到这样一个高度。
学：您曾经考察过美国、日本的教育，您觉得现在我们教育的问题出在哪里？
邰：发达国家的教育是人的教育，我们的教育还是驱赶式的丛林教育，说得残酷一点就是你把我干掉，我把你干掉。而发达国家的教育是适合人性的教育，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说我们的基础教育很强，这是事实，但如果我们那些优秀的成绩把我们的生活干掉了，把最具有创造力的部分挤走了，我不知道这是真正的进步还是落后。
学：您打算在15中做怎样的尝试？
邰：从今年新高一开始，15中的数学和英语要开始分层教学了，五年之内要做到每个人的课表都是不一样的，是根据自己的能力做出的课程规划。人和人是有差异的，（随手拿起桌上的两个杯子）人要和自己不断比较，而不要总拿别人当作自己的参照物。如果你和你的目标有一定的差距，你的想法就是一门心思的追的话，那很有可能就死定了。马云曾说：心中无敌才能无敌于天下。把那个人抹去（拿走了一个杯子），从自己出发，当你快到终点时一抬头，已经无限接近你的目标和其他人了。
■网上点击率惊人，是学生把他的讲话录下来，整理传上去的
学：您很多讲话在网上的点击率都很高。真没想到教政治的您文字那么优美，您没有想过要把这些优美的文字结集吗？
邰：是的，我有个专著快要出版了，它就是我平时跟同学们讲话稿的一个合集。
学：那真太好了，不用大家在网上到处搜了。
邰：是啊，这本书对我的意义也非常重要。因为这本书出版以后，我打算设立一个文学奖，只是文学方面的，先期可能只惠及15中的孩子，等事情做得更大就可能面向更多孩子。这本书的序是周国平写的，已经发表了。
其实这本书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出版的，去年我的想法发生变化了，一个缘起就是去年毕业典礼的时候我刚跟他们讲完话，就有老师跟我说，那些讲话在网上点击率相当惊人。我才知道有学生把我的讲话录下来，迅速地转化成文字然后上传。
但是后来有件事情给了我巨大的感动。每年毕业典礼和成人仪式的时候，总有一些已经毕了业的学生又选择在那一天回来，就想再来听听老师说的话，我觉得孩子们能看重它比什么都重要。这本身就是一个很难得的美丽的景色。所以那个时候才稍稍有点儿想法，要把这些东西编辑成一本书。但是真正促使我写这本书的，其实是作家周国平。我们认识后他要了我一些文字去看，然后告诉我他很喜欢我的这些文字。也是他主动帮我联系出版社。
所以在我那书的后记里面，我必须要感谢周国平先生，因为跟他的交往，让我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最朴素的欣赏和支持。
■采写/实习记者 张知依
■《中学时事报》学通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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