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伟大的思想,它们是如何产生的?*
傅军 北京大学教授 哈佛北京校友会会长
什么是思想、它何以产生?无疑,思想不是感受。虽然思想和感受有关联,但是很多人并不关心两者的界线,因而常误把感受等同思想。
众所周知,为了保证语言的正确,我们需要语法(英文是叫grammar );同理(然而并非众所周知),为了保证思维的正确,我们也需要grammar (想法) 。注意,此想法(grammar )非彼想法(一般语)。此想法的作用是给感受或思绪以纪律。有了它,感受才有可成为思想;缺了它,感受还是感受,成不了思想。多少年来人们交流“思想”,然而我们曾慎审过吗,交流的到底思想还是感受?如果你声称是思想,那么你有想法来确保思维的正确吗?如果有,是什么?钱学森之问,犹如在耳也。我们不妨闭上眼睛,好好自省一番。
诞生90周年之际,《哈佛商业评论》问我谁的思想对我产生了深刻和长远的影响。说实话,影响我的人很多,分布于多个领域。但因篇幅有限,不一一列举了。然而作个启示性的简介,我说两位学者,一文一理,看深看透了,皆与管理这个概念相关。毕竟《哈佛商业评论》的多数读者对管理感兴趣。
或许一般不意识到,但是事实是人类管理的一大块是管理知识。伴随着电脑技术的发展,管理知识的趋势是日益数字化,眼下“大数据”管理的时代正在到来。于此相关,人类知识的边疆在哪里?在什么程度上知识是可靠的?你学的知识成体系吗?如何判断?就这类问题,对我影响最深刻的是数学家和哲学家库尔特·哥德尔。美国《时代》杂志曾评选出20世纪100个最伟大的人物,哥德尔在数学家中排第一。
哥德尔的思想,脉络极其清晰,逻辑极其严谨,让人震撼!一斑窥豹,他的思路如下:人类认识自然(即求真)所依赖的语言是数学,至今人类用来描述业已找到的自然规律(即所谓部分的真,而不是终极的真)的语言也是数学。不妨看看马克斯韦尔的电磁方程式或爱因斯坦的E=mc^2。那么有趣的问题是,在什么程度上数学是可靠的?如果是100%,那么人类靠着这个思维工具来寻找终极的真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或早或晚。由此,宛如逆向工程,歌德尔开始系统地解构数学这座美丽的大厦,他拆掉一切华丽的装饰直到大厦的基石,以此来评估这座大厦是否可靠。注意,数学可是座没有物理维度的形上大厦,这可不像我们小时候都拆过的玩具,那只是形而下的玩意儿。我们不妨问问,有多少人曾拆过在形而上世界中“思想的大厦”,并从第一块基石开始,试图搞清建构图纸的全部,从基础到顶层?显然,这可不是光靠感受能够做的工作;仅靠丰富的生活经历也很无奈。靠什么?思想插上金色的翅膀!
如前所提,有想法(grammar )的思路才有可能产生伟大的思想;不然经验和感受都将显得软弱和苍白,宛如瞎子摸象。通过逻辑严谨的系统研究,哥德尔发现,人类任何无矛盾的基于公理的知识体系,只要佐以形式数论的陈述,那* 文章的部分发表于《哈佛商业评论》2012年特刊。
么必定有某个不可判定真或假的命题,即在本系统内既不能证明也不能正伪。此即为著名的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是20世纪数学最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不仅深刻地影响了数学的发展,对逻辑学乃至哲学的影响也非同凡响。爱因斯坦和歌德尔是好友,两位都是伟大的思想家。哥德尔对数学的贡献就如爱因斯坦对物理学的贡献。在逻辑学中,歌德尔的地位也堪比亚里士多德。
哥德尔的思想对我无疑是醍醐灌顶。有诗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忽然认识到,原来所学的“知识”多是不成体系的,这种仅靠经验、感受、无序读书来积累知识的方法还风险不小,这就宛如我们生活在空中楼阁中,却全然不知楼是否坚固,压根个也没想过大楼的第一块基石埋在哪里、性质如何?从哥德尔那里我开始意识到,知识要成体系,思想要有工具;由此,怎样系统地判断知识的可靠性,如何有效地积累和管理知识,我才有了点头绪。我要感谢哥德尔。他的思想可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接着说富兰特·奈特先生。奈特是芝加哥学派的创始人,20世纪最有影响的思想家和经济学家之一。奈特对我的影响是,如何以理论的高度来提出和解释生活中一般人熟视无睹的问题。如企业家的性质是什么?如果新古典经济学已证明了市场是完全有效的,企业家的作用是什么?显然,这些问题是《哈佛商业评论》关心的。然而,企业家本身并没有答案。可见,经验主义的局限性。相此,奈特的思想尤显伟大。
奈特理论功底深厚,经验观察细致,他在《风险、不确定性和利润》中说:“自从我关注经济学以来,令我特别感性趣的是经济学理论的含义、必要的假设条件,以及理论条件与现实条件之间的不一致性”。逻辑严谨、思路清晰,由此奈特从完全竞争理论和不完全竞争现实的不一致性入手,通过引进两种不同意义的不确定性的概念,即概然的“风险”和不可度量的“不确定性”,从而天才般地揭示了利润的来源,让人茅舍顿开地看清了企业家的性质和作用。以他看,并不是做生意能赚钱的都称得上企业家。
奈特区分“风险”与“不确定性”,哲学意义深刻。这意味着经济学家的知识是有限的,其预测失误是难免的。与概然的“风险”不同,正真的“不确定性”意味着人类的无知;它是全新的、唯一的、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而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是利润的理论基础。这也回答了什么是真正的企业家;他们是通过识别“不确定性”中所蕴含的机会,并通过更有效地整合资源来获得利润。多么深刻的思想!预见了乔布斯的登场。同理可进一步推得,政治家不是政客;政治家是政治企业家(英语叫political entrepreneurs),评价的标准不是官大官小,而是从权力的高地为政治文明和社会进步,而不是为自己,做了什么。
可见,伟大的思想还在于一般性和普世性,因为特殊性总是时空有限。奈特的思想也提醒我们正真的领导力是什么,不论是在政治、经济、学术界。那就是,面向未来,不断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