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爸妈的卧室里 - 范文中心

在爸妈的卧室里

03/25

  尤温姆•阿克潘,1969年生于尼日利亚,1990年加入耶稣会,并从事人文学研究。1991年,22岁的尤温姆•阿克潘同另一名尼日利亚人被耶稣会派往美国内布拉斯加州的葛莱顿大学从事经院哲学研究,之后又去美国贡扎加大学花了两年时间潜心研究哲学,在那里体验着与尼日利亚截然不同的生活。2003年,尤温姆•阿克潘被任命为牧师。

  1998年,因尼日利亚的《守卫者》刊物拒绝发表尤温姆•阿克潘的几篇社科类文章,他决定创作小说。此前他已经尝试过一些诗歌和剧本创作,并获得美国密歇根大学艺术硕士学位。2006年,尤温姆•阿克潘来到津巴布韦,以后一直创作旨在揭示非洲人生活现状的小说。他充分享受着作家与牧师这两个职业给他带来的乐趣,毫不讳言自己“喜欢当牧师,也喜欢当作家,两者都给予我无限能量”。

  《在爸妈的卧室里》是一篇以1994年卢旺达种族大屠杀为背景的短篇小说。卢旺达地处非洲中部,胡图族占85%,图西族占14%。1994年4月6日,卢旺达总统、胡图族人哈比亚利马纳的座机在首都基加利上空被导弹击落,机上人员全部遇难,由此引发了针对图西族人的血腥报复,此后3个月里约有100万人被杀,其中绝大部分是图西族人。联合国秘书长安南认为卢旺达大屠杀是人类历史上的不幸事件,是国际社会的一次“集体失败”。尤温姆•阿克潘擅长从孩童的角度来叙述故事,作品往往视角独特,叙述巧妙,就像他自己说的,“我只要想让这个故事丰满起来,就会开始搜集一些独特的资料。”这篇小说也是如此,作品通过一个女孩亲眼目睹图西族母亲被杀的故事,把这场大屠杀的血腥场景触目惊心地推到了读者的眼前。

  编者

  那时我九岁零七个月。星期六傍晚,太阳已经落山,除了一两声晚风,屋外静悄悄的。自昨天以来,爸妈把我和小弟琼一直关在屋里。这时,我们正在卧室里玩藏猫猫游戏。

  妈妈回来了。她一进屋,没等我看见她,就把灯关掉。屋里一片漆黑,琼哭起来。一旦妈妈开始亲吻他,他就咯咯地笑个不止。弟弟扬起头要妈妈抱,妈妈急忙走开。

  “今晚别开灯。”妈妈小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好的,妈妈。”

  “和你弟弟来。”我领着琼,跟在她后边。“你爸爸不在,我也不在,家里没大人,谁来了也别开门。听见了吗,莫尼奎?嘿?”

  “听见了,妈妈。”

  “乖女儿,今天什么也别问。你爸爸和你叔叔回来,他们会告诉你的。”

  妈妈领着我们经过过道,去到她的房间,把从客厅圣餐台上拿来的蜡烛点着。她把衣服脱下来,扔到地上,对我们说她晚上还要出去,现在走就已经晚了。她喘着气,好像刚跑完步,身上的汗珠闪着光亮。妈妈匆匆穿上爸爸最喜欢的那件黑色晚礼服,开始梳理她柔软的秀发。我帮她把背后的拉锁拉上。妈妈把嘴唇涂成深红色,抿一抿。衣服上的金属饰片在烛光里闪闪发光,好像妈妈的心在燃烧。

  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图西族女人。高高的颧骨,窄窄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甜甜的嘴唇。她体态小巧,十指纤纤,皮肤细薄得你都能看见她手背上淡蓝色的脉络,就像在我们教区的牧师,比利时人莱•佩雷•默藤斯的手背一样。我长得像妈妈,长大以后也会像妈妈一样好看。这就是爸爸和他的胡图族人都叫我谢恩吉的原因。在金亚旺达语里,它的意思是“我的小不点”。

  爸爸和绝大多数胡图族人一样很黑,圆脸,宽鼻梁,褐眼睛,嘴唇像香蕉一样丰满。爸爸是个乐天派,他能逗得你笑出眼泪。琼长得像爸爸。

  “妈妈,可是你说过只有坏女人夜里才出去呀?”

  “莫尼奎,我跟你说过,今晚什么也别问。”

  她停下手盯着我。我又想开口说什么,她大声呵斥:“闭嘴。去,和你弟弟坐一块。”

  妈妈从不对我大声斥责,她今天有点反常。我看见她眼里含着泪。我捡起一瓶阿莫尔•布鲁克赛尔斯香水,这是爸爸送给她的,因为他爱她。街坊四邻都喜欢她甜甜的笑。我把香水放进妈妈的手里,她颤抖了一下,接着又好像改变了主意。她没有把香水往自己身上洒,而是抹在琼的身上。琼高兴得闻闻手背,闻闻衣服。我乞求妈妈给我也洒一点,但她拒绝了。

  “他们问你时,”妈妈没有看我,认真地说,“就说你是他们的人,好吗?”

  “谁?”

  “不论谁。莫尼奎,你得学会照顾琼,你必须,嘿?”

  “我会的,妈妈。”

  “答应了?”

  “答应了。”

  妈妈去客厅,琼跟在后面,哭着要妈妈抱。我拿着蜡烛也跟了出来。我们在长沙发上坐下后,妈妈把蜡烛吹灭。客厅里从来不会黑咕隆咚没有一点亮光,因为墙角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总放出葱绿色的灵光。诚如爸爸所说:它晶莹透亮。像往常一样,琼蹒跚走到圣餐台前,就像玩他的玩具一样,把手捂在十字架上。荧光透过他的手掌散发出来。他咯咯地笑着扭过头看我们。我快步上前,把他拉回来。十字架靠墙放着,我不想他把它打翻在地,况且十字架旁边还有瓶九重葛花。我爱这个十字架,看护好圣餐台是我的职责之一。除了汤汤•恩蔡伊马纳,那个巫师,我们的亲戚都喜欢它。

  巫师是爸爸的爸爸的弟弟,是异教徒。他专横跋扈,要是他不喜欢你,除非你是强硬的天主教,否则他会给你施咒,让你变得一文不值。他的皮肤是乳白中带点咖啡色。他从没结过婚,他说因为他恨他的肤色,不想把它遗传给后代。有时候,他用木炭把自己涂黑,直到下雨时冲刷掉为止。我不知道他从哪儿继承的这种肤色,爸妈说异族通婚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他已经老了,走路要拄手杖。他的嘴唇长而下垂,这是因为他用它们把太多的厄运和疾病诅咒给人们的原因。他爱用他那张丑脸吓唬小孩子。所以不论什么时候,我一看见他就跑。爸爸是他的亲侄子,却从不让他这个当巫师的叔叔上我们家来,不过妈妈却很宽容,她说:“没什么,他是我们的亲戚嘛。”汤汤•安德烈是爸爸惟一的兄弟,对他更讨厌,他们甚至路上碰见也从不打招呼。

  虽然我是个女孩子,可爸爸说他死了以后,耶稣受难十字架就是我的,因为我是我们家的长女。我会保护好它,把它传给我的孩子。有人因为爸爸说要把十字架传给我一个丫头片子而嘲笑他,也有人耸耸肩,表示赞赏爸爸的主意,因为爸爸上过大学,还在政府部门工作。有时候,汤汤•安德烈和他的妻子坦廷•安妮特来看我们,他们很赞成爸爸的决定。坦廷•安妮特已经怀孕。我知道,如果上帝首先赐给他们的是女儿的话,他们也会这样做。

  没有身份证,你绝对不知道汤汤•安德烈是爸爸的亲弟弟。体貌上,他是我爸妈的混合――像我妈妈那么高,但不像我爸爸那么黑,胡子也少。坦廷•安妮特是妈妈最好的朋友。虽然她和妈妈一样,都是图西族人,但她却像爸爸一样黑。在路上,有时候警察要查看了她的身份证,才能确定她到底是哪个民族的。这些天,她的肚子非常非常大,爸妈逗她说这次她要生六个孩子。以前她每次怀孕都流产,大家说那是巫师诅咒的,但他们夫妇不信那一套。有时候,他们像电视上的比利时人那样在公共场所接吻,人们很反感,但他们不在乎。汤汤•安德烈带坦廷•安妮特去基加利最好的医院做产前检查,爸爸和其他亲戚们都捐钱帮助他们,因为他们是我们这儿可怜的初中教师。巫师也拿钱给他们,但我们不让他们接受,因为哪怕是一个法郎,那可恶的钱也会像法老王梦中令人作呕的饥饿母兽一样玷污所有好心人的捐赠。

  妈妈忽然站起来,说:“莫尼奎,记住,我走后把门锁好,你爸爸一会儿就回来。”我听见她进到厨房,开开后门。过了一会儿,门砰地一声关上。妈妈走了。

  

  我又把蜡烛点着,进到厨房,把后门锁好,和琼吃了些米饭和鱼,而后回到我们的房间。我给琼穿上法兰绒睡衣,唱着歌哄他睡着后,我也换上睡衣躺到他身边。

  梦里,我听见汤汤•安德烈在喊我。听起来就像昨天下午叫走爸爸时那样焦急。“谢恩吉,谢恩吉,你快给我开开门。”汤汤喊道。

  “等一下,就来。”我告诉他。但我这是在梦里,发不出声音。我的两条腿像太阳下的黄油一样,软绵绵的抬不起来。我还听见许多乱糟糟的声音,还有像炸弹一样的炮声。

  “快点,到前门来。”他又喊道。

  我醒了。是汤汤•安德烈在门外喊我。

  我走到客厅,把荧光灯打开。强烈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家的前门被人敲得砰然作响。我看见大刀、斧头把门上的胶合板戳了好几个大窟窿,有两扇窗户的玻璃也被砸得粉碎,粗大的枪托捅了进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强盗们有的拿枪,有的拿锄头。他们是不可能从窗户上进来的,因为窗上都装有金属防护栏。我害怕极了,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直到外面的人停止打砸,撤走。

  我又听见汤汤•安德烈的声音,这一回他像平时一样平静、低沉。外面静极了。

  “可怜的,乖乖,别怕。”他说。他笑了,笑得像琼一样开心。“他们都走了,只有我和你爸爸在这儿。”

  我小心翼翼地�过碎玻璃碴子,开开门。汤汤•安德烈和一群人蜂拥而入,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都拿着武器。

  “你妈妈在哪儿?”汤汤•安德烈问。

  “妈妈走了。”

  他看起来像个精神病人,头发乱蓬蓬的,仿佛一年没梳洗过,绿衬衫上的扣子开着,没穿鞋。

  “走了?去哪了?”暴徒中有人问。

  “她没说。”我回答道。

  “今天晚上看见你爸爸了吗?”汤汤•安德烈问。

  “没有。”

  “没有?我杀了你。”他面部浮肿,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审视着暴徒中的每一个人。“你说爸爸和你在一块……爸爸!爸爸!”

  “这个胆小鬼已经跑了。”有人说。

  “不行!”其他人喊道,“这不公平!”

  暴徒们一个个得意洋洋,好像得了足球赛的冠军。他们中间有的人我认识:我们教堂的引座员蒙西厄•帕斯卡尔,他戴一条大花围巾,哼哼叽叽地唱着;麦迪莫赛尔•安盖里恩,我老师的女儿,和着单调的节拍舞着,那节奏像是瑞格舞的节奏。她冲我家附近的阿德文蒂斯特教堂的传教士蒙西厄•弗朗考伊斯得意地翘翘大拇指。

  有的人挥舞着他们的身份证,好像在人口普查,其他的人在搜查我家。他们像狗一样东闻闻,西嗅嗅,循着妈妈的香水味一直找到琼的身上。他们烦扰了他,他哇哇大哭起来。我跑进去,把琼抱到客厅。我听见他们在翻箱倒柜。

  忽然,我看见巫师正站在圣餐台旁,他转过身向我眨巴眨巴眼,然后操起他的手杖,一下,两下……打在我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上。耶稣的身躯从十字架上敲下来,掉到了地上。没有四肢的残躯骨碌碌地滚到我的脚边,挂着手腿残块的十字架也从圣餐台上跌下来。巫师望着我,笑眯眯地欣赏我的无奈。他刚一分心,我赶忙抓起耶稣残躯,塞到琼的睡衣底下,然后坐到沙发上,把琼放到我的腿上。巫师开始有点激动地寻找耶稣的残躯,就像一个畸形的大小孩在寻找他的玩具。

  他转身问我:“谢恩吉,你拿了?”

  我掉转头说:“没有。”

  “小丫头片子,看着我。”

  “我没拿。”

  我紧紧抱住琼。

  巫师咯嗒一声把灯关掉。琼咯咯地笑起来,因为他的肚子像耶稣一样放出绿光。巫师开了灯,狞笑着向我们走过来。琼不怕这老头。巫师去他身上抢,他竭力躲避他,并且使劲弯腰护住耶稣残躯。巫师哈哈大笑起来,却不防手指被琼的八颗小牙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真愿意琼是铁嘴钢牙,一下子就能把他的手整个咬下来,那他就不好笑了。老头笨拙地转动着舌头,做着不可笑的鬼脸取笑我们。他咧嘴笑的时候,齿龈外现,露出掉了满嘴牙的黑窟窿。老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从琼的睡衣底下抢走耶稣残躯,装进他的衣兜。

  汤汤•安德烈悲痛万状,坐立不安。自打我告诉他我父母都不在之后,他再也没和我说一句话。我也对他十分气愤。为了进门,他说谎骗我,叫巫师打破了我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偷走我的耶稣。

  我听见他们在我爸妈的房间里翻腾,就和琼跑进去。爸妈从不允许别人进他们的卧室。有两个人正在壁橱里翻倒着寻找什么。一个是穿褪色黄裤子的秃子,一个是小一点的年轻人。穿黄裤子的秃子没穿衬衣,没穿鞋袜,也没扣裤裆上的扣儿,他挺着大肚子,胸口还长着几根胸毛。年轻一点的大概中学生那么大年龄,长一对有缺陷的小眼睛,高个子,牛仔裤,T恤衫,穿一双网球鞋,头发拾掇得整整齐齐,就像理发师出身的一样。

  黄裤子淘气地看了牛仔裤一眼,而后要我搂抱他。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早已脱下裤子,伸手来抓我。我闪过他的手,和琼钻到了床底下。黄裤子用他的脚脖子把我从床底钩出来,按在地上。他左手抓住我的两只手腕,右手脱我的睡衣,撕我的内裤。我扯着嗓子喊叫,试图叫汤汤•安德烈来救我。但他在过道上踱来踱去,就是不进来。我尖声叫着,扭着,两膝死死夹着,用牙狠狠咬他。他抡起手左右开弓,打我的脸,直到我感到唾沫中有血的咸味,两次把唾沫吐到他脸上。他把我的头往地上猛撞,一只手卡住我的脖子,一只手挥拳打我的左腿。

  “住手。不许这样!谢恩吉是我们的人。”巫师冲进来说。

  “啊……把这小家伙……交给我。”赤身裸体的黄裤子讷讷地说。他把尿撒到我睡衣上、大腿上,热糊糊、粘巴巴地像小孩子吃的稀粥一样,撒在了身上令人难受,而后他把死人一般的全部重量都压到我身上,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最后,他站起身,把他那东西装进裤子里。巫师弯下腰,看了我一会儿,放心地舒了口气。

  “谢恩吉,能听见我说吗?”

  “唔。”

  “我说,你还好吗?”

  “还好。”

  “可恶!闺女,可恶!挺住。”而后,巫师直起身冲黄裤子吼道:“算你他妈的运气,没弄了她。要不,我他妈亲手掐死你。”

  “琼?我弟弟呢?”我低声说。

  穿牛仔裤的年轻人在床底下找到了像蟒蛇一样蜷缩着的琼,把他拽出来。琼把头靠到我胸膛上时,我的头一阵钻心的痛,好像黄裤子还在把我的头往地上撞。我的眼前浮现出许许多多左右摇晃的黄裤子、牛仔裤和巫师,地板也在上下不停地摇晃。我试图睁开眼睛,但不能。琼拿手轻轻抚摸我还在流血的嘴。

  有人把我和琼提起来,拉到客厅。汤汤•安德烈双手抱头坐在两个人中间,他们在开导他。巫师站在他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肩。

  汤汤•安德烈一看见我们,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那两个人忙拉住他,斥责他,告诉他要克制,尽管他不听。

  “我那浑蛋哥哥和他老婆不在家?”他非常缓慢地说,好像刚从酣睡中醒过来。“他欠下了我的。见不了他,我就杀了他这两个种。”

  巫师把手杖往地上一顿,说:“我的侄儿,你不用担心,他必须偿还。这次没有一个人能逃脱我们的愤怒。没有。”

  巫师说完,其他人都唧唧喳喳地附和起来。

  我不知道爸爸欠他弟弟什么。爸爸比他富裕,不论欠他什么,我肯定爸爸明天会还他。

  暴徒们安定下来后,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就像逛商场的妇女们一样攀谈起来。在我的印象中,屋外好像还有更多的人。在他们中间,只有传教士蒙西厄•弗朗考伊斯显得焦急不安。他对其他人说,要抓紧点,好到别的地方去,政府给买的大刀长枪可不是吃干饭的。

  过了一会儿,巫师离开汤汤•安德烈,向我走过来,说:“孩子,你说你不知道你爸妈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说。

  “他们回来你告诉他们,所有的路都封锁了,无处可逃了。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头拍拍我的胸脯,“如果不想死,就别离开这个屋子,无论发生什么事。到处都是魔鬼,可恶的魔鬼。”他把头一甩,手杖一挥,好像在命令魔鬼现形。他走了,其他人也潮水一般地退去。

  他们一走,我赶紧把门锁上。花儿踩死了,圣餐台的围布被踩在地上,碎玻璃片满地都是,写字台抽屉拉开了,书柜倒在地上,电视机荧屏对着墙,窗户破了,冷风滋扰着窗帘,哗啦作响。我从地上找着十字架,把它放回圣餐台上。

  我想睡,但恐惧追随着我。我的手指在颤抖,我的头又胀又沉重,左腿上有个鹅卵石大的肿块。这是黄裤子打的。嘴里流出的血染污了睡衣的前胸。我不该欺骗巫师。他要是叫来魔鬼,我和琼怎么办?他已经给汤汤•安德烈施了咒。琼吓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也吓得不敢去收拾房间,我们蜷缩在墙角的床垫上――那是他们掀翻到那儿的。我开始祈祷。

  爸妈和其他人在客厅里很大的争论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天已破晓。我浑身疼痛难忍,上嘴唇的一头也肿得厉害,好像牙龈和嘴唇之间塞了一块太妃糖。我不知道琼到哪去了。

  我一瘸一跛地来到客厅,但是那儿只有爸妈和琼。刚才听到的那些嘈杂声准是在梦里的。爸妈他们一看见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妈妈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就像玛丽•麦瑞•戴斯•道里厄斯的雕塑一样。爸爸抱着琼,站在圣餐台旁,正一勺一勺地喂他麦片粥。琼目光迟滞,两眼含泪,好像几天没睡觉了。他摇着头,尖声叫着把麦片粥推开,爸爸无可奈何地说:“吃完,吃完,你得吃点东西。”

  这是星期天上午,我们家不准备做弥撒。客厅的灯熄了,家具还像昨天夜里那样翻倒着,门窗紧闭,餐桌顶在门后,和上星期五以来没什么两样。家里好像在闹鬼,仿佛巫师杖下的魔鬼还在屋里没走。

  我走到爸爸跟前说:“爸爸,早上好。”

  “嘘――,早上好。”爸爸悄声说着蹲下身子,把琼放到地上,捧起我的手说,“别出声。不要怕,爸爸不会让任何人再碰你一下,好吗?”

  “好的,爸爸。”

  我想搂抱他,被他用手挡住,说:“哪个灯也别开,也别打扰妈妈。”

  “巫师说魔鬼……”

  “没有魔鬼……听着,今天不做弥撒。莱•佩雷•默藤斯上星期回家了。”他说话时望着窗外,没看我。

  厨房传来好像病猫发出的打喷嚏声,令人窒息。我看看爸妈的脸,他们表情漠然。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向我袭来。也许我还在做梦,也许不是。我努力靠近爸爸,问:“汤汤•安德烈和巫师是朋友吗?”

  “以后再也别提他。”

  “他带来的人扯我的内裤。”

  “我说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爸爸过到窗户边,两手抓紧铁栅栏,以确保手不颤抖,但浑身却抖个不停。他紧绷着脸,两眼忽闪着,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准备随时向谁猛扑过去。我走到沙发边,悄悄坐下来,慢慢向妈妈靠近时,却被她用一只手推开。我像风中的小树一样抵抗着,直到被推回到原地。妈妈今天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甚至连她最疼爱的儿子琼也不理不睬不碰,他也不来撒娇。她像一只被邻居的孩子们灌了高粱酒的绵羊一样,痴痴迷迷,一言不发。

  爸爸转过身看着我,那样子就好像我不再是他的宝贝女儿谢恩吉。他看见琼在妈妈脚边的地毯上睡着了,便把过错归咎到我身上,说:“死丫头,你没看见你弟弟需要床吗?把他放到卧室,别烦我。”

  我像一只巢穴被堵死了的蚂蚁一样,在客厅转了一圈后又回到原地。我不敢回我屋里,因为有魔鬼。爸爸拉住我的手,把我拖进卧室,开开灯。地上到处是我们的玩具,爸爸把床垫铺回床上,开始整理屋子。他发现屋子越整理越乱,就一边整理,一边咒骂摔打着可怜的玩具。玩具熊被一脚踢到墙根,米老鼠和喳喳鸟被踩得叽叽叫。这些玩具是爸妈去美国旅游时给我们买的,都是非常好的玩具。爸爸的手很脏,指甲沟指甲缝里都是泥巴。他见我看他,没好气地说:“看什么?”

  “对不起,爸爸。”

  “我告诉你别开灯,谁把灯开了?”我把灯关掉。“去把你那混蛋弟弟弄进来,放到床上。你得好好看着他。”

  “是的,爸爸。”

  我去到客厅,希望妈妈能帮我一把,但她没有,我只好自己把琼连拖带拉地弄回卧室,放到床上。

  “就待在这里,丫头片子。”说完爸爸回到客厅,随手把门砰地一声带上。

  

  小时候,我常常坐在爸爸宽大的肩膀上,到那边山谷里妈妈的家乡走亲戚。爸爸说,第一次见到妈妈时,她也是我这么大。他们一块进山里玩耍,一块上中学,后来又一块考进同一所大学。

  山里,行云像教堂熏香的烟雾,随风缭绕。农村风高,吹得人直掉眼泪。山风似饥渴的母牛,贪婪地吮吸谷底的溪流;鸟儿在风中上下翻舞,啾啾的鸣叫和着沙沙的山风在沟壑间飘荡,也带着爸爸爽朗的笑声飘向远方。从山顶往下望,红的是土壤,绿的是香蕉林。尚未展开的蕉叶像葱绿色的剑,剖风切雨。从山顶,你还能看见一片片的咖啡园,农民们肩扛着篮筐,艰难地穿行其间。旱季来时,一会儿的工夫,双脚就粘满了灰尘;雨季来时,只见那血色的泥浆在绿色的地衣下流淌,你还可以看见到处都是从土壤里钻出来的小虫和植物的卷须。

  那些恃强欺弱者都知道爸爸对敢于冒犯我的人从不手软,所以我走路总是昂首挺胸。即使爸爸喝醉了香蕉啤酒,我的眼泪也能让他清醒过来。有时候,爸爸为了逗我,故意躲到妈妈的身后边。亲戚们说我长得太像妈妈,这很危险。爸爸听了,总毫不客气地批评他们。爸爸常对我说,我出生时,他违背族人的意志,和妈妈在教堂结了婚,尽管妈妈当时还没有给他生出个儿子。他说,这事妈妈不知道,她想在他们举行结婚圣礼之前给他生个儿子。爸爸什么都告诉我。

  妈妈对我的爱与一般的母爱不同。有时候她看着我,就伤心起来。她从不和我一起去公共场所,这种时候她总带着琼。和我一起时,她老是紧张,好像随时会有狮子跳出来把我们吃掉似的。

  “妈妈,我会很好看的。”有一天,我们坐爸爸开的车,从湖边野餐回来时我对妈妈这样说。当时妈妈坐在客座上,琼坐在妈妈腿上,我坐在后面。

  “从某些方面讲,你可能很好看。”她说。

  “顺其自然吧。”爸爸这样对妈妈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长大你就会明白。”妈妈说。

  

  我醒来时,已是早上。外面死一样的寂静。金色的阳光透过门上的窟窿和撕破的窗帘射进来,迷茫在屋子的郁闷中。我看见千万颗尘粒在晨光中飞舞。我去到客厅时,爸爸正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查看,以确保不留下任何可以从外面窥视的缝隙。妈妈站在桌子旁边,凝视着两帧加框的相片。

  一帧是爸妈的传统结婚照。已经十年了。那时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妇女们穿着像莱•佩雷•默藤斯的短法衣一样的弥撒祭服,非常美丽。生了儿子的已婚妇女要戴乌鲁戈利花冠。妈妈是去年生了琼之后才得到这样的花冠的。照片的背景里有几头奶牛,那是爸爸给妈妈的一部分彩礼。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眼睛就是离不开汤汤•安德烈的那张笑脸。我用手捂住它,妈妈把我的手掰开。我把目光转移到另一张相片上。这是去年爸妈举行正式婚礼后照的。爸爸妈妈和我在前面,我像个花仙子一样,手上戴着手套,白丝带吊着一只花篮,挂在我的脖子上,妈妈把琼紧紧抱在心口上,很有点新婚的韵味。

  “妈妈,琼一个人睡在卧室。”我说。

  “希望他一整天都别醒。”妈妈看也不看我地说。

  “魔鬼不会把他偷走吧?”

  “他会习惯的。莫尼奎,自己去弄点吃的吧。”

  “不用,妈妈,我什么也不想吃。”

  “那就去冲个澡吧。”

  “一个人?我不想去。”

  妈妈摸摸我的睡衣,说:“你需要冲澡。”

  “妈妈,巫师们把尿……”

  “现在别跟我说这些。”她看了爸爸一眼,说:“她要冲澡。”

  听了她的话,我提起睡衣给她看我肿着的腿。她粗暴地打落我的睡衣,说:“会给你买一件新内衣的。你的脸还会好看起来。”

  我的注意力又集中到那张有汤汤•安德烈的相片上。我拿指甲去抠他的脸,想把他从我们家的相片上抠掉。可是有玻璃挡着。

  妈妈不再看那些相片。她两眼闭着,好像在做祈祷。我拿起一把开信刀,想挖掉护在安德烈脸上的玻璃。咯吱咯吱的声音把爸爸的注意力从窗户那儿吸引了过来,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停下来。

  “你下来――回来干什么呀?”他一边跟妈妈说,一边察看我的脸,看我是否听懂他的话。

  我没听懂。

  他背对着妈妈说:“女人啊,嘿?昨晚你在哪儿重回到哪儿去,走吧。”

  “不论你怎么着,别让我女儿知道。”妈妈说。

  “她应该知道。”他有所顾忌的语气又恢复到正常。

  爸妈肯定有什么瞒着我,对此妈妈很固执。他们的话语像掷在勒多板上的筛子一样,句句钻进我的耳朵里。爸爸像个守不住秘密的孩子,显得有点心虚。

  “我受不了。受不了。”他说。

  “要是莫尼奎知道昨晚我在什么地方,你家的那些人就会逼她说出来,就要流血。”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时,我听见无形的人在呼吸。空中至少有二十个魔鬼。妈妈说话时,魔鬼们就发出赞叹声,可是爸妈好像没听见。

  爸爸摇摇头说:“我的意思是,你本来就不该回来。我可能已经说服了他们……”

  “我们要和孩子们在一块。”

  我不明白,妈妈昨晚并不曾看见所发生的事,她怎么说要和我们在一起呢?我看见有污水顺着我身边雪白的墙壁流下来。是从天花板上流下来的。起先,是两条线,后来慢慢扩大,合并成一条,接下来又有不止两条顺着墙体往下流,就好像蜘蛛从院子里的芒果树上沿着蛛丝滑下来似的。我用手指抹了一下那液体,是血。

  “魔鬼!魔鬼!”我尖声叫着向爸爸奔去。

  “不是血。”爸爸说。

  “是血!是血!你撒谎!”

  爸爸试图站在中间把我和墙隔开,但我堵在他前面,贴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他往上爬,直至搂住他的脖子,两腿盘住他的腰。他用手捂住我的嘴,试图阻止我喊出声来。我挣扎着,扭动着,我的体重压弯了他的腰,我俩几乎摔倒。爸爸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身子,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他搂紧我,抱我到沙发上,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避开血。我不再叫喊了。妈妈的牙咬得嘎嘎直响,脸上一副坚强不屈的样子。也许巫师也惩罚了她。

  不论爸爸把我抱多么紧,我还是抖个不停。我告诉他昨晚的事,他嘴上在不停地安慰我,叫我不要哭,自己眼里的泪珠却一颗一颗地掉下来,落在我的脸上,热热的,咸咸的。以前,我从没看见过爸爸流泪,他现在和我一样,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抚摩着我的麻花辫对我说,他永远爱我,我还是他的谢恩吉。

  爸爸吻着我的前额,呜咽着说:“他们都是魔鬼。死的都是好人。”

  “爸爸我骗了巫师。”

  “别再想昨晚的事了。”

  爸爸让我骑在他的肩上,去到浴室,给我脱下睡衣,把它塞进垃圾箱,打开水龙头,把水注入浴缸。平时在墙上水管里啸叫的流水声,今天听起来好像是血在魔鬼奇异的血管里流淌着。浴缸里的水升腾起阵阵雾气,慢慢充满了浴室。行走在雾气中的爸爸还在啜泣着,不时拿衬衣袖擦拭着泪。

  爸爸给我洗脸时,我闻见他手上有生鸡蛋味。我伸手把灯打开,他脏得出奇的手好像让他也为之一怔,于是在水槽里洗净。屋里的热气让我们出汗。我试图拉开窗帘,爸爸阻止了我。镜子里,我的嘴像受罚挨打过一样。我不能刷牙。爸爸用热水和壁橱里的碘酒给我擦洗嘴唇。

  爸爸让我自己洗澡。他对我说不要怕,他就在门外。洗完澡,爸爸和我去到我的卧室,给我换上一条新牛仔裤和一件粉红色的T恤衫。

  回到客厅,我们一起坐在远离有血的墙壁的地方。我把头靠在爸爸肩上。我饿了。他要去给我弄吃的,我拒绝了。我的嘴肿得没法吃。

  “看,我们不可能从这里逃走了。”妈妈说。

  爸爸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可是我做不到。你让我怎么办?”

  他俩又谈起秘密的事来。

  “你能做到,”妈妈说,“昨天对安妮特你就做到了。”

  “昨天我就不该去安德烈那儿。终生遗憾。”

  “我们欠下了他的,他现在是个疯子。”

  爸爸走到窗户边,向外张望了一眼。“我想我们应该逃到街拐角联合国军队那儿去。”

  “没用!你弟弟回来得不到他所要的,他会伤及我们全家。”

  “联合国军队是我们惟一的希望。”

  “他们?没指望。”

  “不会。”

  “我说,无论你决定怎么办,让我们的孩子活下去,行吗?”

  “妈妈,我们要死吗?”我问。

  “不会,我的宝贝。”妈妈说,“你不会死,你会活得好好的。”

  

  屋外,九十点钟的太阳分外明亮。尽管窗帘还拉着,但我已经能看清楚爸妈的衣服。爸爸淡褐色的牛仔裤上满是污渍。妈妈也很脏,衣服上尽是尘土,好像一夜都在地上打滚,还满身汗腥味。我知道,她昨晚出去不是好主意。以前她晚上从不出去。她告诉我,坏女人晚上才出去,因为卢旺达越来越穷。

  “妈妈,妈妈!”琼突然大叫起来,准是在做噩梦。她负罪地摇摇头,没去管他,仿佛她已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我和爸爸进到卧室,琼在满床上打滚,哭着非要妈妈不可。捂着鼻子打喷嚏声再次打破了屋内的平静,一个魔鬼好像快要闷死了,现在急切需要空气。我和琼赶忙抓住爸爸不松手。

  “好了,好了。”爸爸打量一下四周,把刚才带来的洁净的水洒在地上,好像他进卧室来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安慰魔鬼。我们都听到了魔鬼吓人的喘息声,那声音听起来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了。爸爸和其他魔鬼开始叹息,好像害病的魔鬼又死了一回。爸爸眼里噙着泪,嘴唇动了一下,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像巫师一样在指挥魔鬼,不过没有手杖。

  有人不停地敲我们家的前门。爸爸赶忙把琼递给我。“别开门!”他嘘声阻止坐在沙发上的妈妈,然后转身对我说:“别带你弟弟出去。”他人和我们在一起,心却在客厅。我听见妈妈把顶在门上的桌子推到一边,开开门,和来人悄声说话。我还听见桌椅的挪动声,摩擦声,屋顶上大鸟拍打着翅膀想要飞起来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了下来。来人准是走了,妈妈仍然一个人在客厅。

  沿路边的屋子里有人嚎啕大哭,琼吓得也哭起来。我轻轻拍着他,低声给他唱歌。他舔舔嘴唇,想吃东西。爸爸和我们来到客厅,拿上次吃剩的凉粥喂他,他贪婪地咀嚼着。“年轻人,我跟你说,今早上把这些都吃光。”爸爸说,“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累赘!”他从冰箱里拿出几片面包和牛奶给我。我把面包泡在牛奶里,这样不用咀嚼就能咽下去。

  远处传来暴徒们的唱歌声。听声音好像是冲我们家来的。爸爸去到窗边。我们又听见一声哀号,接着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听起来像是我的朋友海伦。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爸爸说:“谢恩吉,忘记这个特瓦

  卢旺达的少数民族,占全国人口的1%。

  姑娘吧。”

  在学校,我和海伦坐一块。我们班上数她聪明。课间活动时,我们一起去操场跳绳。她身材小巧玲珑,汗毛发达,前额像猴子一样扁平。绝大多数特瓦族人都那样。在我们国家他们是少数。爸妈说,他们爱好和平,但外国人谈论我们国家时从不提他们。

  去年巫师给她父母施了咒,叫她成了孤儿。法国女教师安杰琳小姐说,巫师把他的格里斯格里斯扔到他们家的屋顶,咒她父母得了艾滋病,现在是爸爸给海伦交学费。我们也在同一个教会班,爸爸答应要为我俩的第一次圣餐漂漂亮亮地搞个晚会。去年,海伦获得了由莱•佩雷•默藤斯发起组织的社会服务活动一等奖。我是二等奖。我俩给街坊的老年人提的水最多。默藤斯说,如果你是胡图族,你就应该给图西族和特瓦族人提水;如果你是图西族,你就帮助胡图族和特瓦族;如果你是特瓦族,就为另外那两个民族服务。我既是胡图族又是图西族,所以我用我的小水桶给每一个人提水。

  “我们不能接受她。”爸爸无奈地耸耸肩说,“这次危机怎么会牵扯到特瓦人呢?”

  突然,妈妈从门后把桌子拉开,打开门锁――但,她没有开门,只是紧紧倚靠在门上。沉闷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声接一声地传来,像鞭子一样抽得人心碎。远处传来一响枪声。爸爸双手颤抖着走近妈妈,把门锁上,把妈妈拉回来坐到沙发上,把桌子又推回去,顶好。

  妈妈嚯地站起来,掏出一大卷钱。这钱我在她衣服里看见过。钞票一张张紧紧码在一起,带着潮气,好像一晚上她都死死攥在手里似的。“这总该补救得了一阵子吧。”妈妈把钱递过来说,“希望银行快点开门。”爸爸没碰那叠钞票。“那么,为了孩子们。”妈妈把钱放到桌子上,说。

  我对爸爸说:“我们必须把钱还给安德烈。还给他。”

  妈妈打断我,说:“女孩子家,少插嘴。你想死吗?”

  妈妈像中了邪似的嘴唇抖动着。爸爸从衣兜里掏出身份证,厌恶地看着,接着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妈妈的,然后把它们叠在一起,撕成两大片,然后撕成小片,就像狂欢节抛撒的五彩纸屑一样。他把纸片放到桌上,回到窗边他的安全哨位上。一会儿,他又回到桌边,把纸片收拢起来。但,他已无力把它们修复好了。他把它们装进衣兜。

  

  夜幕降临了,妈妈僵直地走到圣餐台前,跪下。爸爸跟她说话,她也不回答,他推一推她,她就呜咽起来。

  “现在,面对你的十字架,”妈妈站起来说,“答应我,决不出卖为了避难而投奔我们的人。”

  爸爸点点头:“我答应……”

  慢慢地,妈妈从手上摘下金戒指,递给爸爸。

  “卖了吧,养活你和孩子们。”

  爸爸闭上眼睛,慢慢往后退缩。当他睁开眼时,脸色像下雨天一样阴沉。妈妈向我走过来,把钱放到我的手里,把戒指放在钱上面。

  “别出去了,妈妈,爸爸爱你。”

  “妈妈知道,莫尼奎,妈妈知道。”

  “是因为你昨天晚上出去的事吗?”

  “不,不是的。昨天晚上妈妈没有出去。”她说。我把钱和戒指放到圣餐台上,跪在爸爸面前,用我全部的爱恳求爸爸原谅妈妈,尽管她在撒谎。爸爸转过脸去。我回到沙发上,妈妈抱住我说:“你爸爸是个好人。”

  我把琼推给妈妈,她不看他。我想起莱•佩雷•默藤斯牧师。我求妈妈等他从比利时回来,给他们和解。“如果你向莱•佩雷•默藤斯忏悔,”我说,“耶稣会宽恕你的。”

  有人在轻轻敲门。妈妈坐起身来,像个狠心人一样把琼推开。来人在门外低声地哭泣。妈妈从爸爸身边走过,把桌子推开,打开门。是海伦。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妈妈赶紧把她抱进来,爸爸忙把门锁上。

  海伦浑身都被血浸透了,她是一路爬过来的。她右脚耷拉着,就像鞋带把鞋吊在晒衣架上一样。爸爸用毛巾给她把脚包扎起来,可是不一会儿,血又从毛巾里面渗出来。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又粘湿。

  “你会好的,海伦。”我说。她昏过去了。

  “别!圣•祖德•撒迪。不能这样!”妈妈抱着海伦软绵绵的躯体喊叫道。“莫尼奎,你朋友会好的。”

  我听见一群暴徒正向我们走来,但,爸妈更在乎的是海伦。爸爸爬上椅子,再上到桌上。他推开客厅天花板上的一块镶板,让妈妈把海伦递给他。

  “别忘记,我们让太多的人在上面了。”妈妈说,“我下来时你让五个人进去……还有,几小时前我又放上去两个。天花板会塌下来的。”

  他们把海伦又抱进我的卧室,妈妈在天花板上推开一个口子,一股灰尘从上面喷洒下来。他们把海伦使劲推了进去。

  我知道了。他们在天花板上藏着人。昨天晚上妈妈就在上面。她骗了我,今天还没人跟我说真话。明天我一定要提醒他们说谎是不对的。

  

  一群暴徒喊叫着包围我家时,天花板上的人们开始祷告起来。听得出来他们都是我们的图西族邻居和教区的朋友。爸爸去给坏蛋们开门时,他们才静下来。暴徒们洪水一般涌进来,看来比昨天夜里来得多。这些人一个个显得筋疲力尽,却还像醉汉一样唱着歌。他们的武器、两手、衣服和鞋子上沾满了血,手掌黏糊糊的。我们家的气味一下子变得像进了屠宰场。我看见了昨晚袭扰我的那个家伙,他的黄裤子上带着血红色。他正盯着看我。我紧紧抓住爸爸――他正低着头。

  妈妈跑进她的卧室。有四个人押着汤汤•安德烈,他还要杀我们全家呢。我跑到妈妈身边,和她一起坐在床上。不一会儿,暴徒们也押着爸爸进来。他们给了爸爸一把大砍刀。爸爸站在妈妈面前,手指在刀把上,两眼眨巴着,浑身开始哆嗦。一个家伙把我从妈妈身边拉开,把我推到墙角琼那儿。

  “乡亲们,别人来吧。”爸爸喃喃地说。

  “不行。叛徒,非你不可!”汤汤•安德烈在押他的人手里挣扎着,喊叫着,“昨天我杀死安妮特时,你和我们在一起。我老婆有身孕啊。你也保不住你老婆。昨天晚上我们来了,你哪儿去了?你比我爱家?啊?”

  “如果我们替你杀了你老婆,我们也必须杀了你,还有你的两个孩子。”巫师砰地往地上一顿手杖,说。“此外,清洗了我们土地上可恶的图西人后,你的孩子就跟着我们。我们必须是一个纯粹的民族,什么也不能冲淡我们的血。上帝不能!婚姻也不能!”

  汤汤•安德烈喊叫道:“谢恩吉,你爸爸藏匿了多少图西人――”

  “我丈夫是男子汉。”妈妈压低目光,打断他的话。

  “谢恩吉,说呀!”有人喊叫道。这些胡图人的嘴里咕咕哝哝地显得有些急躁不安起来,说:“快呀,快动手吧。”

  “老公,你答应过我。”

  爸爸手中的刀落在了妈妈的头上,她的声音一下子哽住,从床上跌到地板上,背朝下。这一切像是梦。爸爸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他两眼紧闭着,尽管脸色平静,浑身却抖个不停。妈妈躺在地上,大张着嘴,像是在打呵欠。她的脚踢蹬了两下,胸脯鼓起来后不动了,好像她屏住了呼吸。她的血溅在周围人的身上,地上。血流进妈妈的眼里,她透过血色,看着我们。她看见爸爸变成了巫师,看见他的人在教他做坏事。血漫过她的眼睑,那是妈妈流出的殷红的泪。我的膀胱失去了控制,尿顺着我的两腿流下来,向妈妈的血流去。妈妈的血挡住了我的尿,浸湿了我的脚。爸爸慢慢睁开眼,他的呼吸缓慢而悠长。他弯下腰,颤抖着手,给妈妈合上眼睛。

  “你要是让一个图西人活着,你就得死。”他们对爸爸说。而后,暴徒们开始撤离。有人拍拍爸爸的背,表示安慰。汤汤•安德烈现在平静了许多,他捋着山羊胡子,拉拉爸爸的衣袖。爸爸拿来一条白床单,盖在妈妈身上,然后和暴徒们一块离去。没有看琼,也没有看我一眼。妈妈的戒指,还有那一叠钞票随之也不翼而飞。

  我和天花板上面的人一齐哭起来,直到哭哑了嗓子,哭干了舌头。再没人亲亲地叫我一声谢恩吉了。我想一直陪坐在妈妈身边,又想跑走。有时候我觉得妈妈没有死,她正躺在床单下边,搂着海伦睡觉。那血是海伦的,不是妈妈的。我不想吵醒她们。我的大脑不再听我使唤,什么它都自作主张。它开始反转起来。我看见血又流回妈妈身上,妈妈一下子站了起来,就像她倒下时那么突然;我看见爸爸的大砍刀从她的头上抬起来,她在说:“我答应过你。”

  “是的,妈妈,你答应过我。”我说。

  我的喊声让琼吃了一惊。他在血里跺着脚,仿佛在玩红泥巴。

  我开始想,妈妈作为天花板上的人中的一员,现在下来还不安全。她正抓着梁椽,静静躺在上面,就像昨晚黄裤子袭扰我时那样。她在等待适当的时候,和我一块儿呐喊。我想,汤汤•安德烈正把坦廷•安妮特藏在天花板上,却唬弄人说他杀了她。我看见她正脸朝上躺在木头梁上,挺着小山一样的大肚子,就像我躺在院子里的芒果树的枝杈上,细数树上的芒果那样。过不了多久,汤汤•安德烈就会把她轻轻接下来,给他生儿育女。我这个叔叔会用比利时人的吻吻她的嘴唇。

  

  琼掀开妈妈身上的床单,试图叫起她。他把妈妈的手掰开,但手指又慢慢弯了回去,好像在故意逗他玩。他把手插进妈妈的头发里,抚摸着。浓重的血像殷红的洗发精,弄了他一手。天花板上的人们在哭泣。琼在妈妈的衣服上擦着,抹着,咯咯地笑着出去了。

  我从一个房间走到一个房间,从天花板上传下来的声音里仔细辨认妈妈的声音。当一切安静下来时,妈妈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原谅我们吧,莫尼奎。”客厅的天花板上传来特伦斯太太的声音。

  “我们养活你和你弟弟。”从我房间的上面传来她丈夫结结巴巴的声音,“莫尼奎,你们的爸妈都是好人,以后你们的学费我们负担,你们就是我们的亲儿女。”

  “把尸首搬走吧,”德•马丁奶奶在走廊上面呻吟说,“人已经死了,人已经死了。”

  “忍着点吧,”有人接着说,“消灭他们之前,我们会厚葬她。”

  有人为我父母的完美婚姻救了他们的命而赞美上帝。德•马丁奶奶变得异常兴奋,她要过道天花板上面的其他人重新安顿好自己。我仔细甄别天花板上的每一个声音,但是没有妈妈的。她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她为什么不叫我去冲澡?

  妈妈过去在游戏中、在发怒时、在担惊受怕时跟我说的话,现在都在我耳际响起,而且越发分明:有强硬的指令,有温馨的抚慰,还有面颊上的热吻。也许她还在努力保护我,让我不受侵害。我知道,她能够做到,就像她不让爸爸告诉我他要砸破她的头一样。

  “我在等我妈妈。”我告诉天花板上的人说。

  “她走了,莫尼奎。”

  “不,她没有。我知道她在上面。”

  “是吗?她在哪儿呢?”

  “别骗我,让妈妈跟我说话。”

  客厅的天花板吱吱嘎嘎地响,中间部分开始下陷。特伦斯太太像醉汉一样大笑起来,说:“莫尼奎,你说对了。我们在和你开玩笑。不错,乖孩子,你妈妈在这儿。但只有你带上琼出去,她才下来。她都在这儿一整天了。”

  “好的,太太,你叫醒她。”我说。

  “她在听你说话,”忽然从厨房上面传来蒙西厄•皮埃尔•恩萨比梅纳的声音。他一直没说话。他的声音使我镇静下来。我两眼望着天花板,朝着他的声音走去。有人开始急促地低语。我知道,这不是妈妈的声音,妈妈做祷告时从来不慌不忙。

  “你不想你妈妈和天花板一起掉到你头上吧?”蒙西厄•皮埃尔•恩萨比梅纳说。

  “不想。”

  “孩子,那就离开这个家吧,别回来。”

  圣坛上面的天花板开始和墙体撕裂开,人们像巨蜥一样爬开。我捡起破烂不堪的十字架,急忙从屋里出来。

  到处是死人,死人的衣服在风中翻舞。到处是血,血浸过的土地上的野草风吹不动。几只秃鹰在啄食死尸。琼跺脚抡臂驱赶着它们。他想扶起那些死人,两只手却被弄得肮脏不堪。他不再笑,只是大睁着眼睛,孩子气地皱着眉。

  琼信步朝街拐角处的联合国士兵走去,他们的枪在苍茫的暮色中闪闪发亮。当兵的像幽灵一样从他身旁走去,没有理他。秃鹰一直跟在琼的身后,我冲它们喊叫,试图赶走它们,但它们却像蚊子一样顽固地缠着他,嘲弄他。我喊他,他没听见,坐在地上踢蹬着腿哭,因为那些当兵的既不理他也不等他。我在他前面蹲下,恳求他爬到我背上,他顺从地做了,不哭了。

  我们在寒冷的暮色里,在崎岖不平的石头路上一瘸一跛地往山里爬,衣服上的血干了,像上过浆一样发硬。一小股暴徒朝我们走来,蒙西厄•亨利在其中。他手擎一支巨大的火把,火把的火苗借着风势大口大口吞噬着夜色。他们是妈妈这边的人,都穿着军装,有的还拿着枪。他们像足球迷俱乐部的会员一样,边走边议论着怎样杀爸爸那边的人。爸爸不能放过妈妈的性命,妈妈的亲戚又怎能放过我和琼的性命呢?

  我背着琼赶忙钻进路旁的灌木丛,一只手拿着十字架,一只手护着眼睛,以免被蒿草和灌木枝划伤,脚下还要提防尖利的荆棘。琼死死压在我的身上,把脸深深埋在我的背上。我告诉他:“妈妈说别怕。”为了不让暴徒们看见十字架的荧光,我们躺倒在地上,把十字架压在身下。我们要活,我们不想死。我必须坚强起来。

  暴徒们过去后,我们又返回到路上。回头望去,只见他们拉着妈妈的脚,把她从屋里拖出来,然后,一把火点着了我们的家。这时,天花板上他们的图西族同胞开始大声呼救,但火势熊熊,无法阻挡。他们继续前进,去追赶爸爸的人,我们也继续走我们的路。乌云被风吹着,地毯般地掠过天空,四周一片漆黑。一路上,琼一边把十字架的荧光弄着玩,一边胡言乱语着。

  (责任编辑 张颖)


相关内容

  • 我的卧室作文400字
    我的卧室作文400字(一) 我有一个宽大的.明亮的卧室.在这个卧室里,我学习着.嬉戏着. 卧室的墙是乳白色的,摸起来很凉,很涩,敲起来还会发出"当当"的声音.门市浅灰色的,很高很宽,闻起来有一股石灰味,摸起来很滑很硬. ...
  • 卧室花瓶摆放的风水
    卧室花瓶摆放的风水 卧室.花瓶如果风水不够好都会影响你的爱情运势, 它们有着共性均围绕着你的感情运势.因此要注意卧室花瓶的摆放,错了!你的桃花指数会下降,而且出现桃花,出现的多半为烂桃花,让你更加痛不欲堪,防不胜防.为此,智德师傅总结出了卧 ...
  • 单元式住宅楼设计
    单元式住宅楼设计 实训指导书 一.工作准备 住宅的功能分析 按照现在一般的使用习惯,住宅的最基本构成单位是户,每一户服务于一个家庭,在户内应有独立的.完备的满足日常生活需要的建筑空间和建筑设备. 户内各组成部分的功能分析 户内的日常家庭生活 ...
  • 家具考察报告
    家具考察报告 时间:3月6日 地点:太阳桥 人员: 考察目的:了解家具市场,加强家具材料质地的感受. 考查方式:通过走访各大市场店面 首先我们进入的是家居的市场,迎面走进一家家居商城. 经工作人员介绍我们进入2楼,一进入2 楼我们就看到迎面 ...
  • 花开的方向
    花开的方向 母亲喜欢养花,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四季的轮换里,总有花儿是绽放着的,如此,阳台里一直充盈着春意.另外,有几盆花是放在母亲的卧室里的,那几盆花是同一品种,母亲也叫不出名字,多次的搬家,无论是同城里的迁移或城市间的辗转,那几 ...
  • 中国十大衣柜品牌排名
    中国十大衣柜品牌排名 近日, "2012年(第五届)中国整体衣柜十大品牌" 评价活动已经结束.同往年一样,该评价活动仍然围绕中国衣柜企业综合实力进行盘点.活动秉承客观.公正的原则,从企业的注册资金.从业年限.专利技术.质 ...
  • 住宅设计规范强制性条文20**年版 - 建筑技术
    住宅设计规范强制性条文2010版 RSS 打印 复制链接 大 中 小 发布时间:2011-03-13 15:01:13 第一章 设计总则 3.1.1   住宅建设应符合城市规划要求,保障居民的基本生活条件和环境,经济.合理.有效地使用土地和 ...
  • 清波养老院设计说明
    设 计 说 明 第一章 设计总说明 一.项目区位: 项目位于成都市苏坡乡清波村1.6.7组红线范围内. 二.项目拟建规模: 规划建设净用地面积为3500平方米,总建筑为9567.92平方米. 三.建设内容: 多层公寓.医疗室.活动室.餐厅. ...
  • 婚纱照摆放的最佳三个位置-中国高端风水
    婚纱照摆放的最佳三个位置 来源:中国高端风水网作者:中国高端风水网2014-11-12 11:04 婚纱照摆放的最佳三个位置 婚纱照摆放的风水位置.恩爱的夫妻与和谐的生活是那么的令人灼羡,也是很多家庭期盼的生活.很多人为了证明自己拥有美好的 ...
  • 家庭网络布线及其注意事项
    Perfect锦囊妙计Skill 家庭网络布线及其注意事项 文:小美 接至集线设备,从而节约开支,减少管理难度. 线网络的接入点设备,实现家庭计算机的无线网络连接,并可携带笔记本电脑到室外工作. 不少用户在家通过自建代理服务器.集线器.交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