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要教会一个孩子忍辱负重是件很难的事情。然而对于另外一些孩子而言,这是种天赋。或者说,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题记
一.
我亲爱的读者,我的朋友们。
我要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关于少年时候的我们,关于同桌的你,或你的同桌。
呵,不错,那曾经的时光是五颜六色的,有明亮的绿色、温暖的橙色、激动人心的红色。蓝色是惆怅的,也令人心旷神怡。紫色令人捉摸不定,白色可以唤醒关于纯洁,或不安的记忆。
但谁看见那冰冷的灰色了呢?像我家乡山间的雾,回首或遥望,它总是那里。我们在这灰色的底子上涂抹出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这些热闹的色彩涂抹不到的地方,是一个个灰色的角落。
耐心读下去吧,这其实是个有趣的故事。
过了这么多年,我仍旧记得单丽花浓妆艳抹的样子。
她穿着红色的外套,唇彩涂得比外套还要红,好像嘴巴被咬破了一样,好像刚吃下一头活猪。脸上很不均匀地扑着粉,看得见汗划过的痕迹。头发上别着一朵尼龙布做的粉色小花,塑料珠子做的花蕊摇摇欲坠。
她就这个样子从我的面前风一样地跑过去,我叫她,她也不理,好像我叫的并不是她的名字。她风一样地跑过我家门前的小路,跑到河边,牵起裤脚踩石过河,又风一样地跑上对岸,再猛跑上一阵,才放慢脚步。
我看见她弯着腰喘息,看着她红色的背影随着山路,一点点融进那山间灰色的迷雾里。
二.
单丽花是我的初中同学,一个农民的孩子。家里她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小弟,据说她家还养了几头猪。
她的父亲在矿上本来是有工作的,在家属楼还有矿上分给的一套房子。他想要儿子像着了魔,终于有了儿子的那一天,工作和房子却都被操掉了,他们一家于是只好又回到贫瘠的大黑山梁子那爿自己的土地上安家落户。因为离得远,虽然单丽花几次邀请,我始终没有到她家去玩过,所以从没见过她的弟弟妹妹们,也没见过她家的猪。
单丽花好像比我大几岁,长得又黑又瘦,是班里个子最高的女生。她倒是有一双很大很大眼睛,然而既不生动,也缺乏灵气,那双很大很大的眼睛里总是流露着局促和慌张。她总是底着头走路,下课铃一响总是第一个冲向卫生间。她总是微微地张着嘴巴呼吸,每当老师开始提问的时候我都能清楚地听到她呼吸的声音。
其实她被老师点中的几率很小,因为老师对她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信心了,除非是想要专门挑她的茬辱骂戏弄她,出一下不知是从哪里招惹来的恶气。
单丽花曾一次不幸被历史老师点到,那老师向以善打比方闻名,他也颇以此洋洋自得,凡事总喜欢比方一番。不幸的,这次单丽花又没有回答出问题。
“看你那样子,还是花呢!我看你别叫单丽花了,改叫豆腐渣得了。”
历史老师慢条斯理阴阳怪气地说。
台下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还有几声掌声。豆腐渣的名字于是传开了,总能听见有人喊:
“哎,豆腐渣,你作业交了没?”
“哎,豆腐渣,下午大扫除你去扫为生区。”
“哎,豆腐渣,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你惨了。”
„„
三.
本着当时年级里风行的一对一帮扶原则,我成为了单丽花的同桌。
不过我的对她的“帮扶”好像没有什么效果,三次考试之后我从年级三十名考到年级第一名,单丽花却始终坚挺在榜单最后为前面的同学打掩护。偶或老师在批评单丽花的时候也会顺带说说我的失职,我没有什么好为自己辩驳的,反而感到有些自得,老师的潜台词分明是在说:
“豆腐渣啊豆腐渣,怎么坐在年级第一名身边,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人还是孩子的时候,是最同情的,也是最刻薄的。渐渐地长大,有人更多地懂得同情了,还有一些,变本加厉的刻薄。
成绩好能获得很多特权。那时每逢语文课,老师会留出半堂课的时间我跟她分担抽问词语解释的工作,抽问答不出来的就要挨老师的板子。我照例站在门外走廊问,老师在教室里,班里四十位同学,每次抽问十位。
同学们都希望被我抽问到,因为这样放水的余地比较大,不像在教室里,答不出来板子就立刻兑现。我会小声地提醒他们一些,实在不行,有三个答不出来只说没答上一个。不过很快我的工作就受到了老师的怀疑,她会复查我提问过的同学,之后又挑了班里的第二名,一个总是斜眼看人的女生共同完成这项工作。
“你记得要第一个抽问我呀,”每次语文课前单丽花总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嘱咐我。
我于是总第一个将单丽花叫到教室外面,不顾其他同学飘来的期待的眼神。渐渐的在班里就有传闻说我那么照顾单丽花,肯定是对她有意思。当有一天,一个经常在一起玩的同学忽然贼兮兮地问我是不是喜欢豆腐渣的时候,我全身哆嗦,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为了澄清传闻,我决定让单丽花吃一下苦头。
那天我仍旧第一将单丽花叫到外面,她低着头走到外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离开众人的眼神,她的脸上立刻有了些活泼的神采,甚至还轻轻地对我笑了一下,脖子往后一仰,说,问吧!
本是再熟稔不过的场景,不过那一天我忽然觉得她放肆了。她在班里是最黯淡的一个,在所有人面前都低眉顺眼,所有人都可以指使她拿她开玩笑,到我的面前却显得骄傲起来了。那一刻她在我面前露出的小脸让我觉得好难受,让我感觉,呵呵,好像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我没有给她半点提示,问了十个词,她完整地答出了两个,稀里糊涂地又答出几个。
“单丽花,你要我怎么给老师讲?”我合上书,恶狠狠地说。
她忽然被我的语气吓到了,笑脸立刻聚敛成凝重的一块,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满是惯常的局促和恐惧,好像看着其他的任何人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你是得等着吃板子了。”我说。
她低下头去,沉默片时,摊开红艳艳的手心:
“上堂课被数学老师打的,再挨打肿起来回家被我爸看见,又要挨打了。放过我这一回吧,你要想我挨打,明天我找根板子来你抽我好了。”
她说着,低声抽泣起来,我像被人扇了一耳光,脸上烫得不得了:
“你回去吧,我只说你过了。要是老师抽到你不会的,我就说正好那个我没有问到,就赖不得我了。”
接下来的两堂课,单丽花一直低着头默默低流泪。我不敢扭头看她,老师看见她那个样子也懒得理她。最后一堂课的时候她早早地收拾好东西,下课铃一响,她将一张纸条扔到我桌上,飞快地跑掉了。
她说:你以后不要再抽问我了,免得人家说你。什么都是有命的,该是我要挨的,躲也躲不脱。
四.
原先单丽花时常给我讲起她家的猪,我总觉得她对她家的猪的感情该比对她爸要深得多。
有一次她给我讲,哎哟,昨天我家的猪吃得好多呀,我回去打了三次猪草回来都全部被吃完了。那头母猪可能是要生了,样子比历史老师还要凶,抢得最厉害,吃食的时候还咬人。
我说,是咬猪还是咬人呀?
她脸就红了,说,咬猪。
又一次她给我讲,我家母猪生小猪了,六个哎,好乖好乖,不过不敢过去看,母猪凶得很,会咬人。
我说,咬人啊!
她说,嗯,母猪咬人很厉害的,我们山上有家男的被母猪咬了,住了好长时间医院。
又有一次她给我说,我家那头大白猪可能是生病了,都好几天不吃东西了,我采刺藤藤和苞谷渣煮给它吃它都不吃,它原先最喜欢吃那个。好心慌呀,那是我家最肥的一头猪,瘦了好多。
说着,满脸惆然。
五.
初二(3)班单调的生活被一个转校生打破了,班主任的亲戚,县城来的小姐,甫一登场就令人眼前一亮,穿着打扮高贵得像个公主,谈笑自若,活灵活现。
来的第一天班主任给她领上讲台做自我介绍,让同学们也分别介绍下自己――记忆中的转校生有好几个,享受到这种待遇的只有她。
轮到我的时候班主任满脸骄傲地抢下话头说,这可是我们班的骄傲啊,年级里的状元,你要好好学习的。
小公主哦了一声,说,学习学习!
接着又问:
“你的同桌叫什么?”
台下忽然一阵大笑,臊得我满脸通红,竟好像被嘲笑的是我一样。
“豆腐渣,问你呢?”忽然有人说。
“她叫豆腐渣,哈哈。”又有人说。
班主任摆了摆手,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单丽花,介绍下你自己吧!”
听见老师叫自己名字,单丽花像弹簧一样蹭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也紧张得不得了,用那时写作文最喜欢的比喻,教室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最后还是单丽花打破了沉默,除了出生的时刻,我想这可能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成为打破沉默的主角――她晕倒了,像块棉一样瘫软下去,桌上的文具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离得近的哄地一声围过来,离得远的全都站着在看,这样的情形让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班主任慌忙走下来,小公主惊呆了,仍旧像个木偶一样站在讲台上展现自己的风姿。
我蹲下去想将她抱起来,却又将凳子踢翻了。单丽花努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说,没事,没事。
当我双手穿过她腋下将她抱起,当我嗅到她身上青草的味道的时刻,我感觉有某种东西由脚底升腾,穿过我的身体,从头顶突散而去,脑袋里一片空白。
天呐,单丽花,你好沉!
六.
我亲爱的读者,我的朋友们。
如果你耐心地读到这里,相信你对我的故事一定已经产生了一点兴趣。我完全可以沿着
单丽花这条线索一直讲到十年后的现在,一个人一旦出现在你的生命中,对你的影响可以持续一生,或明或暗。一闪念间,你的行为总会为过去的某个刹那左右,就在那个左右你现在或是将来的过去的某个瞬间,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了呢?
故事总是要讲完的,和不幸的单丽花一样不幸的,我的故事已经快要讲完了。
啊,是,单丽花,我真希望那是个梦。
我真希望她并没有晕倒,我也并没有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最最关键的是,我真希望那个漂亮的小公主又聋又瞎,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我是多么希望亲近她,好像小时候希望得到一个戴着草帽的洋娃娃。我多么希望像这个班里所有她新认识的人一样,和她说话,上学放学的路上可以走在一起。而且,天知道她住得离我家有多近,只要三分钟的路程。每天早上我站在阳台都能看见她背着书包走出自家小院,不用动什么脑筋就能在路口制造一场邂逅,然后我们就有说有笑意气风发地迎着朝阳向学校进发„„
但是这一切好像似乎大概或许,都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就在单丽花晕倒事件发生一个小时之后的第二个课间,好像全年级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抱起了一个女孩,还不囊括一些消息灵通爱好八卦的学弟学妹。
单丽花似乎也因此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她彻底沉默了。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的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样的只是沉默。没有人率先打破僵局,我怀着羞愧很一种若有若无的愤恨,周围的环境告诉我,好像我做了一件十分可耻的事情。我躲避着他人的目光,埋头做事,夹起尾巴做人。
你知道的,要让一个孩子学会忍辱负重是件很难的事情,然而对于另外一些孩子来说,这是一种天赋。或者说,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我只是每天看着那个漂亮的小公主在我的面前飘来飘去,在人群中搜索她的谈笑,只在发作业的时候才敢理直气壮地叫一声她的名字,哦,多么甜美的名字。我板着脸看她从容地走过来,从我的手中接过作业本,哦,多么幸福的时刻!
然而单丽花,为这场本该说是完美的泊拉图式的恋爱抹上了沉重的一笔。我还是要回来坐在她的身边,习惯的沉默对我忽然成了一种折磨。
她也再不会给我汇报她家的猪的情况,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全无感觉,甚至有一天老师问我:
“单丽花为什么没有来!”
我才忽然发现原来身边的座位空着,原来我的世界,早已只省下我一个人,和那个飘来飘去的甜美的梦。
第二天单丽花来上课了,我问她,你昨天为什么没有来,是不是生病了。单丽花就哭了,哭得一塌糊涂,此外什么也没有说。
七.
初三要分快慢班,年级开始风行写同学录,彼此做依依惜别装,省得到时分了快慢班来往别扭。
大家用的都是同一个款式的本子,当时市面上好像只有那一种,纸张是淡绿色的,封面上有个硕大的缘字。我也买了一本来,放在桌上不知找谁写。单丽花看见了,低声说:
“给我写一张吧。”
我就把本子给她,她提起笔踌躇了半晌,说想带回家再写。我说可以,她就把本子给带回去了。第二天她把本子带来,写好的的一页对折了用胶布封住了,叫我等考完试放假了再看,嘱咐了两遍。
我说好,是时对她留言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只满心地惦记着怎么开口让小公主给我写上一页。
沉默一如既往,时间匆匆向前。
期末考试的成绩毫无悬念。不过最终我还是获得了小公主的亲笔留言,说,祝你身体健康,前程似锦,和你同学的日子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句号。
捧着她的笔迹我激动得一晚上没有睡着觉,不过很快发现她好像给班里所有人留的都是一样的话,倒是有个小帅哥获得了她整两纸的笔墨,小帅哥拿着到处给人炫耀,我装作无意地要来看了一遍,两纸无驴,文笔一般,一般一般啦!
八.
我已经忘却了,确切地说,是彻底忽略了最后同桌的日子里做在我身边的单丽花是什么样子的,好像我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即便课间时候摆成一个大字趴在桌子上睡觉,也不会受到半点阻挠,不会感觉半点不舒服。哦,是的,我的世界里只有的一个人,半个那个飘来飘去的梦。
现在我只能凭借想像猜测那时间的单丽花,或许,只是或许。
她会焦躁不安地看我有没有把那本同学录带在身边,她会急切地想知道我是不是已经拆看了留言,她脸庞会在我的眼神无意间掠过的时刻发红发烫,她会低下头去„„
我所能记得的最后一个细节,是她想要我画在作文本封底上的小画,我就把作文本送给她了,她双手接过去,郑重地说了些谢谢。
这是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细节。
我确是在假期在拆阅她的留言的,不是因为信守承诺,而是因为闲得无聊。我记得那是个明媚的夏日的午后,有凉爽的风。
当我看见那满满的一页,我愣住了,她用细密的笔迹记录了她的生活,和我们同桌半年来点点滴滴。她说,她家的大白猪死掉了。她说她弟弟很顽皮,总打她和她的妹妹们。她说她爸爸喝醉了酒很恐怖„„
“和你同桌的半年是我一辈子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你说的,你的单丽花,不是豆腐渣,我会一辈子记得,你是从来没叫过我豆腐渣的人。你要好好的,真希望一直和你同桌,一直一直„„”
初三开学时,单丽花没有来报名。
漂亮的小公主没能进快班,倒还跟小帅哥在一起,他们成了同桌,我每次从他们班门前路过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后来美女和小帅哥一起考到了县城的职业技术学校,再后来她成了那学校的土霸王的女朋友,还曾带领技校的一群垃圾来矿上寻花问柳。再后来她毕业了,几年之后,嫁给了一位医生。那位医生据说原先是个杀猪的。
我的新同桌是年级第二名,那个两眼放光的矮小女生,这是班主任为了刺激我们的竞争专门做出的安排。
我的新同桌也是沉默的,只在我的手肘无意越界的时刻发出一生狮吼。她曾扬言要准备一把菜刀,我要是再越界她就要把多出来的砍掉。因此整一年我都为我的手肘惶惶不安,我怀念我的旧同桌了,只是之后,见到她,却再也叫不应她的名字。
2005年8月1日星期一
清晨八点于福怡院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