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大学的时候，由于兴趣过于广泛，脾气任性，经常出现上专业课背不出谱子，甚至完不成作业的情况。我的老师是一位谦谦君子，但给我上课时也经常忍无可忍暴跳如雷。在音乐学院读书的13年我几乎天天是在老师“快去练琴”的催逼声中长大的。他对我的评价很中肯：“你干什么的时间都有，就是没时间练琴！”毕业后有一次和老师聚会吃饭，席间提到当时国内的一位钢琴小天才，每天练琴超过8个小时，我的老师叹了口气：“每天练这么多琴，他还知道什么是美吗？这还怎么当音乐家？”我当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原来老师并不是那种提倡往死里练琴的人，可见当初我有多懒啊！
中华民族是一个特别强调勤学苦练的民族，人民以特别能吃苦耐劳享誉全世界。在舞台表演领域有一句谚语：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观众们知道。中国的表演艺术家经常以此为训，督促自己永不懈怠，刻苦精进。因此我国许多舞台表演领域的艺术家，在技术熟练和精准程度上都是世界一流的。我国的杂技、戏曲中的舞台身段，难度之大、功夫之深令人叹为观止。我国的器乐演奏家在纯技术方面，可以和在这方面一直世界领先的俄罗斯演奏家一较高下。在对于刻苦练习的态度上，西方国家的同行在观念上有很大不同：他们也强调勤学，但不鼓励苦练。西方的表演艺术家们其实也很勤奋，但是他们很少会有那种自虐式的苦练，他们认为艺术是以表现美为目的的，所以过程也应该是美的，至少不应该是痛苦的。
这个世上每一个造诣高深的艺术家，无一不是经过漫长、艰难的修炼才拥有了别人所不及的技艺。艺术审美的培养可以很愉快，甚至很幸福，而技术细节的训练通常很枯燥，很漫长。西方音乐史有几位以“不练琴”著称的大师，比如小提琴家克莱斯勒、蒂博，钢琴家科尔托、格林.古尔德等等。但他们的“不练琴”只是“不疯狂的练琴”而已，而且在他们成名之前，也都有过“疯狂练琴”的阶段。他们的成长与国内那些棍棒皮鞭之下的“小天才”的区别在于：他们青少年时期的刻苦更多的是出于对于音乐和乐器的热爱，他们这种自觉的“刻苦”并不真的很“苦”，而是类似于现在大学生痴迷于网络游戏的状态：一天打“魔兽”12个小时确实很辛苦，但并不能说这是刻苦。这些演奏家在更小的时候也会在父母的督促下练琴，但更多是被“利诱”而不是“威逼”，这也是国内外琴童家长在艺术教育理念方面的不同。
有一种说法，认为中国人特别能够吃苦耐劳的原因，是过多的人口造成过强的生存竞争，从而造就了超强的危机与忧患意识。但人口密度更高的印度和西欧诸国，似乎都不是民族性格斗志昂扬、特别强调自强不息的国度。这种民族文化传统的差异，很难用一种单独的原因来解释。但是在我国社会传统中，艺人的忧患意识确实更强烈。在很长的历史阶段中，艺人们没有社会地位，不享受“人权”。他们从小被社会歧视，在学艺过程中，师傅对徒弟可以随意打骂、人格侮辱，学徒在训练过程中意外受伤甚至丧命，师傅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因此在老艺人行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想人前显贵，必须背地里受罪”等等是天经地义的信条，因为他们做艺不是享受，而是挣扎；他们主观上也不是为了“美”而表演，而是为了“饭辙”。于是在国人的概念中，至今认为学艺必须吃苦，打骂都是“为了你好”，越是头悬梁锥刺股一类自我虐待式的“刻苦”越会被传为佳话。
其实就我个人的体会，对于从小学琴、有“童子功”的专业人士而言，弹琴就像游泳一样，一旦学会了，技术是不会忘的，忘的只是乐谱。长期不系统练琴就像游泳运动员长期不系统训练一样，肯定会影响技术的熟练程度和体能状态。如果是世界冠军水平的，就算他两个月不训练，再下水也会比普通的运动员游得快，但参加奥运会这样的顶级比赛肯定首轮就会被淘汰。器乐演奏和竞技体育又有不同，技术只是表现思维与审美的手段。音乐家的思维与审美不是苦练出来的，而且一定要在积极、敏感的情绪状态下才能有境界的提升。长时间单调乏味的技术训练，提升的只能是技术动作的熟练程度和对作品记忆的牢固程度，对于音乐家的头脑反而有抑制、麻木的反作用。这也就是我老师所说的意思：演奏家只能表现他感受过的美，如果他没感受过，或感受的很少，也就不会有美的音乐表现。而这种感受与刻苦无关。
但不“自虐”不等于可以放纵。像我上学时那样把本该练琴的时间都用在了听唱片看小说画画养鱼养猫等等上，如果一直如此也是成不了合格的演奏家的。演奏家练习的强度往往与欲望的强度成正比：小时候是和父母望子成龙的欲望成正比，长大后是和自己出人头地的欲望成正比。还有就是与对音乐的热爱密切相关。很多中老年人业余学习乐器和歌唱肯定不是为了成名成家，都是单纯的出于对音乐的喜爱，不满足于完全被动的欣赏，也希望享受二度创作的乐趣。而这种享受乐趣的境界，或许反而是职业演奏家、歌唱家应该追求的：既然可以一天打麻将八个小时，一天练琴八个小时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刻苦”，或许可以是享受。
2013.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