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母亲二三事
我 母亲长得美，而我不，这在我是引为一生的憾事，本来遗传方面完全可以得到便利。当她一面做事的时候（比如择菜），我总是忍不住觑眼看她的脸，她的五官实在 精巧细致，像极了我去世的外婆，外婆年轻时也是方圆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我说，妈，你真好看。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全神贯注，没听见我的话。我摇摇她，她 仿佛想起什么似地望着我，我又重复一遍说，妈，你真好看。她横了我一眼，以为我开玩笑，每次我这么说的时候，她总是以为我在打趣她，老了老了，这把年纪了 还美什么。我继续说，怎么我就不像你，要是长得像你该多好啊！母亲说，你要是长得像我，就没现在这么漂亮了。你比我漂亮。
我们母女俩总是这 么互相恭维，从小到大，我们比别人家的妈妈和女儿要亲密得多，因为我们不能经常在一起，感情反而更浓厚。那时母亲的工作是在外地，两个月、有时是半年才回 来一次。她工作的地方实在太远了，在辽阔的有着美丽大草原的内蒙古，她整天跟蒙古包的人（小时候我称包包人），跟牛群和羊群打交道，她是那成千上万群牛羊 的技术员和总医师，她帮助牧民得到越来越漂亮的小牛和小羊，小时候她这样解释给我听。我在电视里看到过一望无际碧绿的大草原，牧民们高高地骑在大马上，背 后是沉沉的落日，残阳如血。就是那两句诗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背给她听，我告诉她我想象中的大草原，我问她是不是也骑着高头大马，策马扬鞭， 那姿势潇洒极了？我一口气说了许多，我对母亲待的地方是那么神往，它是那么美丽和辽阔。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我并不一定是爱那片土地，我是爱在那土地上的妈 妈，我非常想念她，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我愿变成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母亲蹲下来，捧着我的脸，说，妈妈以后一定带你去。我看见她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后 来一次暑假我去了被想象了无数次的大草原，它没有我赋予它的那么美，有大风，有狂沙，牧民们的脸被吹得黑红黑红，羊群也不似天边的云朵洁白无瑕，它
们很脏 很吵。我心里很失望，但我还是成天跟在妈妈屁股后面转。我在蒙古包里根本待不住，我也吃不惯他们的烤肉、奶酒和糍粑。我真想要母亲带我回家。我为什么不能 跟其他孩子一样舒舒服服地在家里看电视，周末去公园骑马，而且还有妈妈陪在身边？
可是母亲根本不理我，她对我冲天的牢骚无动于衷， 我生气地说我不吃饭，她一面忙一面轻描淡写地说，你饿了就会吃。我突然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说，妈妈，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不能在一起开开心心地 过？她很严肃认真地看着我，这是妈妈喜欢做的事，等再过几年，妈妈就回家陪你。
没等母亲回家，高考那年填志愿我写上了内蒙古，我承 认这完全是在赌气。我上大学的时候，母亲终于把工作调回家乡，但是我们依然是分开的，这次换到我在内蒙古了，我想她也尝到我童年时的滋味了。可是毕业的时 候我竟然选择留在内蒙古，我也跟母亲一样喜欢上这块地方，我的情感和知识告诉我，它其实是美丽的。我知道母亲为什么是美丽的了，她深沉温柔的情怀是这无垠 的土地和善良的人们给她的，我知道如果我留下来，我也会变得跟母亲一样美。而现在，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