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天黑之前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

　　刘小枫引海德格尔的话说:“世界不是立于我们面前让我们细细打量的对象,它从来就是诞生与死亡、祝福与亵渎的路径,使我们失魂落魄般地把持着存在。”这份年轻的善良与纯朴只有得到守护,才有可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 　　 　　一、 保尔与冬妮娅 　　 　　十年前,一位老师受命为理工科的大学生编一本关于世界名著导读的教科书,他这一卷是关于外国文学的,却把我叫去要我写一篇。外国文学非我所长,而题目只剩下了三个,一个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个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三个我忘记了。其他两本我都没看过,只好选择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本名著。 　　但到了真正动笔,却怎么也写不成。脑海中飘过的都是刘小枫《记恋冬妮娅》一篇中的词句。他那篇文章里描写出来的重庆冬天阴冷荒凉沉浸在冬雨里的天气也同样笼罩了我。那年西安的冬天也格外的冷,我的思绪被笼罩在这篇小说里出不来。 　　刘小枫写道:“‘文化大革命’已进行到武斗的阶段。‘反派’占据了西区和南区,正向中区推进;‘保派’占据了大部分中区,只余下我家附近一栋六层交电大楼由‘反派’控制,‘保派’已围攻了一个星期。南区的‘反派’在长江南岸的沙滩上一字儿摆开十几门高射机关炮,不分昼夜炮击中区。不能出街,在枪炮声中,除了目送带着细软、扶老携幼出逃的市民,我读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记恋冬妮娅》一文中所记他读了三遍,这是第一遍。 　　第二遍是在“武斗过后”,“在军事管制下,中学生们继续进行对个体偶在的灵与肉的革命,到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那时,我已经过了中学生的年龄,广阔天地令我神往。下乡插队的小火轮沿长江而下,驶向巴东。在船上,我没有观赏风景,只是又读了一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就是在知青点,这个“插”在布满稀疏落寞的灌木和夹杂着白色山石的丘陵上的地方,他们的团支书,一个19岁的眼睛长得很好看的姑娘,死了。湿漉漉的尸体躺在谷场的木板上,“在猛然碎裂的心绪中,我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开始感到:保尔有过的三个女朋友都不过是他献身(革命)的证明材料:证明忽视个人的正当,以及保尔在磨练过程中的意志力”。 　　三遍读下来,“保尔的形象已经黯淡了,冬妮娅的形象却变得春雨般芬芳、细润,亮丽而又温柔地驻留心中”。 　　刘小枫用“文化大革命”的经历和对这场大事件的私人理解来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还持续不断地问一个问题:冬妮娅何以没有跟随保尔献身革命。“在那个革命年代,并不是有许多姑娘能拒绝保尔式的爱情附加条件。冬妮娅凭什么个体气质抵御了以情爱为筹码的献身交易?” 　　他的回答竟然是这样的:冬妮娅是从一大堆读过的小说中成长起来的,古典小说的世界为她提供了绚丽而又质朴的生活理想,她身上有一种由歌谣、祈祷、诗篇和小说营造的贵族气,她懂得属于自己的权利。 　　我的那一篇东西终于写不出,图书馆斑驳的墙上却印下我阴郁的思绪,冬妮娅身上缭绕着的蔚蓝色的蕴藉的回忆,成为后来挥之不去的印记。 　　 　　二、语言构筑的世界中的“追问与思” 　　 　　就在这年冬,一个黄昏之后,在旧书店里买到一册《诗化哲学》,距其初版已经12年。这是1987年的重印本。此书初版于1986年10月,刘小枫生于1956年5月,即此书出版在他30岁生日的4个月以后,印数7900册。4个月以后,即1987年2月第二次印刷,加印30000册,这在今天不可想象。这样的书如果放到现在,2000册起印就不错了。我买的这册原先标价为2元,店主将其涂掉,用圆珠笔改为10元。 　　这书叫做《诗化哲学》,这里的“诗”很多情况下指的是“思”,刘小枫引海德格尔的话说:“思就是诗,尽管并不就是诗歌意义上的一种诗。存在之思是诗的源初方式。正是在此思中,语言才第一次成为语言,亦即进入自己的本质。” 　　那么让我们来看看书作者的“语言”,试图从中窥见其“思”:“诗的世界是作为一个与现实的庸俗的世界的对立而提出来的。”“表现出一种沉重的像背负着十字架的沉郁气质。”“有限的、夜露消残一般的个体生命如何寻得自身的生存价值和意义。”“除了怀着永恒的绝望外,人没有其他的办法。”“尼采说:正是在我的生命遭受极大困苦的那些年,我放弃了悲观主义,自我拯救的本能不允许我有懦怯的软弱的哲学。”“我们来看,里尔克为何感到孤独、忧郁?为什么他要说,谁在这样时代如果还没有房屋安身,就不必去建筑;谁在这样的时代感到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或者,在林荫道上徘徊,体味当着落叶纷飞时灵魂不按的苦涩?他显然是在拒斥什么,以此来救护什么。”“死的趋势还没有揭开帷幕,唯有大地上的歌声如风,在颂扬,在欢呼。”“施勒格尔尤其喜欢这种超验诗的设想,在他看来,人类只有依靠诗人才作为完整的个性出现。”“海德格尔认为,科学不能思,这不是它的缺陷,而是它的长处。科学不思才确保它能够以自己的研究方式进入其对象领域,在其中安居乐业。从科学到思,没有桥梁,只有跳跃。” 　　可以看到,刘小枫这册书,力图给沉沦于科技文明造成的非人化境遇中的人们带来震颤。他讨论宗教上的罪感,富有对现实的惆怅并夹杂着遁世的态度,探讨德国浪漫主义里面隐含着的一种悲观主义的情绪和模糊不清的虚无主义。 　　回到当初的问题,刘小枫何以将冬妮娅“春雨般的芬芳”气质归结到她“从一大堆古典小说中成长起来”的呢? 　　他在这部书中引用狄尔泰的话说:“每一种抒情诗、叙事诗或戏剧诗都把一种特殊的体验突进到对其意义的反思的高度。”作者说:“所谓审美现象,实际上就是生活在世界中的人自己绘出的一个意义世界,一个与现实给定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只有居住在、生活在这个富有意义的审美世界中,人才不至于被愚蠢、疯狂、荒诞置于死地。” 　　我们看到,古今中外的一批作者用语言塑造出了一个世界,这也许是一个幻象世界,但这个幻象世界却为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们提供了现实的思考、清醒的见解和诗的祝福,使得现实世界虽沉重却充盈而完满。“因此,人必须生活在一种审美的外观之中,使我们不致因恐怖而麻木不仁”。即使如此,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这些书写者书写的时候正是感到了自己和同类的不幸。 　　这本书不是印刷厂里机械的复制品,而是在真理中歌唱的另一种呼吸。拖着批判知识分子的背影,布满了大事件来临之前的时代的愁绪。 　　读了这些书,年轻人把“追问与思”几个字才写在自己的人生路碑上,可是用富足的阅读可以拯救生存的困顿吗? 　　 　　三、诗意地栖居与生存的困顿 　　 　　荆州三位大学生长江中救人而亡,打捞者牵尸要钱,人站在船头,尸体泡在水中,一条绳子牵着。十年砍柴发表文章《有多少年轻的善良和淳朴能守护到老》,文章说:“这些未走上社会的年轻学子,其赤诚善良尤其凸显出悲剧意义。我甚至在想,那三位死去的大学生倘若活过来,涉世很深后,他们还有没有奋不顾身去救人的勇气和无私?”年轻人的淳朴、善良之心要如何才能守护到老呢?从阅读角度来说,布尔乔亚式阅读也许能将这份蔚蓝色的理想主义气质护持得相对持久。但“现实的残酷与不堪和一个人成长期所受主流教育的高尚、无私等理想主义的内容反差太大”,“那么多数孩子会在人生路上自动校正学习的内容,变得老于世故,《皇帝的新装》中那个说皇帝光屁股的孩子,迟早会和众人一起赞美皇帝身上的衣服真漂亮。这一过程中痛苦的只会是理想主义气质较浓的少数人”。这些痛苦的灵魂的挣扎越多越强烈,社会越有救。要搞清楚问题的实质,你只有把自己放在不慎落水的那几个儿童的父母位置上才行。 　　历代的小说和诗篇,自然是沃土,但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还有鲁迅、陈寅恪、储安平、顾准、张中晓、李泽厚、刘小枫、王小波、林贤治这些作者,他们的书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考的训练和拯救灵魂的阅读。 　　但刘小枫从《诗化哲学》到《拯救与逍遥》再到《走向十字架上的真》,越走越远,乡路难归。一味走向了思想的探索,文章却愈发暗淡。到了1996年《沉重的肉身》出版,才再次回归。《沉重的肉身》的引子说:“一九六七年春天,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孩子,父母们和大孩子们都参加‘文化大革命’去了。……乘大人们不在,院子里的小孩子分成两个阵营,用自制的木头大刀和长矛玩相互厮杀的游戏――从底楼一直杀到三楼,从三楼杀到底楼,免不了有喊叫、受伤、委屈、流血、哭号。我们每天晚上都玩这种游戏,敌对的两个阵营每天都在分化、重组,有人叛变、有人当奸细、有人当领导核心。一天――那个激情万端的春天的一天夜里,敌对阵营的头目和谈失败后,指挥自己的部队(一方番号是“井冈山兵团”,另一方番号是“延安纵队”)开始厮杀,院子里闹哄哄的。突然停电了,整个院子一下沉入黑洞洞的深渊……”场景又回到最初。我们发现他最动人的书写都是从这个场景出发的,也都要回归到这里来。这个场景幻化成的“童年经历”成为他们这一代人精神塑造的开端。 　　刘小枫的文风十分感伤,这种感伤与这种场景相互融合,令读者深切体验到时代的愁绪。越是感伤的题材越是写得好,有时满纸是下过雨之后的雨洼。令人四顾茫茫,悲从中来。王国维词“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将明日场景刻画成流潦遍地的人生。王氏有所谓三境界说,但不论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还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或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都像是在流潦遍地的人生场景上展开的片段式画面。刘小枫的文风,符合这种叔本华氏的悲剧美学,一如雨地里盛开的花朵。 　　 　　四、 希望天黑之前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 　　 　　大约就在李泽厚发牢骚的时候,他说“这是一个学问突显思想淡出的时代”,我考取了古籍研究所,从此走向了目录、版本、校勘和辑佚,和刘小枫的书逐渐疏离。多年以后,华东师大出版社在征得了刘氏同意以后旧椠重刊,虽改头换面,于我犹是故友重逢。 　　促使我提笔写下这段文字的是几年前听一节高一语文课,男老师毕业不久,一脸稚气。是一堂作文课,讲授一段以后,老师鼓励大家写一些诗句,随意地,我甚至听到了“我爱你”之类的浓烈抒情,忽然听到这么一句:“希望天黑之前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在寂静里,看到了花开。惊喜诗性在下一代人中并没有消泯。 　　怎样才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刘小枫引海德格尔的话说:“世界不是立于我们面前让我们细细打量的对象,它从来就是诞生与死亡、祝福与亵渎的路径,使我们失魂落魄般地把持着存在。”这份年轻的善良与纯朴只有得到守护,才有可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我们要去的地方。 　　刘小枫的书写,容易让人联想起那十几年来知识分子的集体性的精神溃败。今观捞尸者,则这种溃败已无限延伸,淳朴的劳动人民,曾几何时,不再淳朴。今之溃败,不让前人。人们在丧失信念之后,来日恐无多。 　　我曾坚信某种阅读将把年轻时的纯朴与善良守护到老,但在社会道德整体溃败的今天,我不知道这种阅读是在培养无谓的理想主义牺牲者,还是心如铁石的掘墓者? 　　我依然想起刘小枫在《记恋冬妮娅》的末尾写道:“这勾起我那珍藏在茫茫心界对冬妮娅被毁灭的爱情满含怜惜的一段经历,我仍然可以感到心在随着冬妮娅飘忽的蓝色水兵衫的飘带颤动。我不敢想到她,一想到她,心就隐隐作痛……” 　　作者单位: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