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过去，更吹着未来
——朦胧诗里的那些年和那群人
中国当代诗歌史乃至文化史，“朦胧诗”是无法绕过的一笔。至今还记得初入大学，我第一次读到“朦胧诗”代表诗人北岛《回答》中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以及“后朦胧诗人”海子《祖国》中的诗句：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那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极大冲击心灵的震撼，不夸张的说，和初次约会、初吻恋人的感觉有得一拼。“朦胧诗”之前，我受过的现代诗歌熏陶，就是郭沫若的《凤凰涅槃》、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最多也就是闻捷的《天山牧歌》或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习惯了诗歌就是政治正确的主题、爱憎分明的情感乃至直白的呐喊、愤怒的控诉、无休的煽情以及文辞的炫技，何曾想到过，诗歌竟然还可以像“朦胧诗”这样来写？
与过去文学传统截然不同的朦胧诗，就像大海上突如其来的浪潮，冲击着旧有的诗歌程式和浅白趣味，带来别具一格、新颖奇特、纷繁多姿、汪洋恣肆甚至有些放任不羁、离经叛道的审美体验，和十年动乱结束，昂首迈进崭新时代的氛围不谋而合，迅速得到广大青年的喜爱，争相摘抄、争相诵读，争相仿写。身着喇叭裤、头烫大卷毛、眼戴蛤蟆镜、手执一本《朦胧诗选》，是那个年代标准的时髦青年标签。北岛、顾城、舒婷，这三位最有代表性的朦胧诗人，以及他们前后的食指、海子、欧阳江河等人，曾经是时代的偶像，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和感召力，超过今天的“高富帅”“白富美”。
那些年，文革刚刚结束，改革尚未启程，物质欲望的“潘多拉之盒”没有打开，资讯不发达、信息闭塞，诗歌，成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图腾，蔚成中国诗歌史上除唐诗之盛后又一次诗歌奇观。那一代人举擎着顾城的著名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仿佛青春火炬，告别过去，走向未来。
那些年的大学校园随便扔块砖头，就能砸到一个诗人。我和中文系的一群诗歌爱好者，自发创办了一份油印的诗歌刊物，研读、模仿、创作自己的朦胧诗。自购纸张、自编自审自排自刻自印，自己张贴到学校橱窗、宿舍走廊、饭堂门口，自费寄到全国各大专院校和文学刊物，自觉地交流对人生、社会、爱情的心灵絮语乃至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宏大叙事。我们的这份油印的诗歌刊物，逐渐在江西省乃至华东高校小有名气。生性豪放，爱喝酒，爱交朋友，爱趿拉着拖鞋串宿舍的主编老徐，还被特邀参加江西省作协举办的“谷雨”诗会。
出身乡村知识分子家庭的老徐，身材挺拔，相貌英俊，在诗歌朗诵会或研讨会上出口成章、滔滔不绝，在女孩子面前却特别害羞。他最得意的诗句是：月亮碎了∕我的梦遍地金黄∕校道上飘过∕一个寻找丁香的姑娘……自我吹嘘说：写得比戴望舒的《雨巷》还要棒。大学毕业后，老徐弃诗从政，经过中学教师、县委秘书、镇党委书记、市政府副秘书长的历练，已然是赣中一座地级城市的区委书记了。前些年校友聚会，我笑问他官场最忌个性，还有闲心写诗吗？老徐认真地回答：写得少，经常读，包括我们当年的诗。我的诗心在冬眠，可是思想并没有梦游！
就冲他这句话，我想：曾经的诗歌青年老徐，大概不会是一位昏官、贪官的。
转眼20多年过去了，当年吟诵着朦胧诗句的这群莘莘学子，星星般的散落天际，奋斗的身影和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各行各业：有的专注学术，安于讲坛，培育栋梁；有的跻身政坛，为官一方，造福桑梓；有的沉浮商海，长袖善舞，活跃经济……当然，更多的是像我这样，为了养家糊口，默默地干着一份平凡的工作。但是，在我们心里，仍深藏着那份青春记忆、诗歌情怀，夜深人静时，会时时回忆起那些曾经激荡过我们心弦的动人诗句。去年，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和家人游览厦门鼓浪屿，我还踏着月色，以朝圣般的心情，悄悄探访了小巷深处“朦胧女神”舒婷的旧居，默诵着她那首经典的《致橡树》。
那个年代的我们，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甚至不准谈恋爱，却有一腔天真的傻劲和理想主义情怀。对朦胧诗的热爱，对北岛、顾城、舒婷的仰慕，使我们走到一起，在诗歌中逃避空虚、拒绝沉沦，寻找充实快乐、向上攀援的正能量。那个年代的我们，的确有几分诗人的信念追求和文化担当，对民族、国家、社会，具有“身处陋室、心忧天下”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对金钱、名利等，看得是比较淡薄的。对比今天的大学生，早早就被就业、房贷以及整个社会无止境的物质追求压得喘不过气来，日趋现实的精神境界和扁平矮化的人格，使他们多了世故和老成，少了鲁莽和锐气。我真的不知道，哪一代人的青春更精彩？
一个人在年轻时热爱过以朦胧诗为代表的新时期诗歌，曾经以梦为马、白衣飘飘，是幸福的。那些年，对于思想成长期的我们，诗歌其实是对平庸生活的反抗，是对世俗中无法企及之彼岸的抵达。
在现实生活当中，我们不得不学会妥协和迎合，可是，在诗歌的世界里，我们永远只忠实于自己的灵魂和内心。这就是诗歌的魅力所在吧。
前不久，在新闻中看到，香港书展邀请北岛先生讲座。经过岁月淘洗，昔日曾经特立独行向全世界高声宣告“我——不——相——信”的北岛先生，讲起话来轻声细语、温文尔雅，已没有了锋芒毕露的豪气万丈，低调内敛，平和慈祥，更像一位谦谦学者。
你知道北岛先生演讲的题目是什么？《古老的敌意》。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先生温顺的只是外表，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热血和追寻，又何尝变过？幻像千万，真理唯一。
先生讲座的现场，坐无虚席，青年居多。可见在许多人心目中，朦胧诗并没有被遗忘。
在历史的夜空
风吹着空旷的夜
也吹着你我
风吹着过去
更吹着未来
作者简介：肖立军，江西吉安人，现居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