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拉提・阿不力米提(维吾尔族)译 马合穆提・尤利瓦斯 维吾尔族,1972年生于新疆巩苗县。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塔里木》、《伊犁河》、《吐鲁番》、《塔里木花蕾》等报刊发表《烟筒》、《卖骨头》、《无水的岛》、《奶奶的云》等小说20余篇。《青芦苇》获“新疆第10届汗腾格里文学奖”。 你们是否去过我的家乡?只要提起阿合塔西乡,人们眼前就会浮现这样的景象:家家户户院子里整齐地堆满了芦苇,低矮的干打垒院墙上,层层叠叠地搭着编织好的席子。敞开的大门里传来编席子的姑娘媳妇们动听的歌声。赶集的日子,是我们乡最热闹的时候。农民都赶着加长的马车,马车上装满芦苇和席子,从乡间小路一直到大路上,挤满了急着去县上集市的马车。要说县上的芦苇、席子市场是我们乡开办的,这一点儿也不夸张。 我们乡西边是绵延数里的土坡,站在土坡上向下望去,眼前就会出现一片沼泽地。这片沼泽地一直延伸,直到亲吻着阿布热兰山,和从它怀抱流过的伊犁河。每当疲惫的人们斜倚在土坡上,呼吸着艾蒿、甘草丛中飘来的清香,沐浴着芦苇荡中升起的潮湿空气,沉浸在无尽的遐想中时,心情就会特别舒畅,浑身的疲劳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连绵起伏的土坡上,土百灵在悦耳地鸣叫,芦苇丛和开着淡蓝色花的马兰花丛随风摇动,就好像蔚蓝的大海波涛翻滚。大雁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啼鸣着横穿芦苇荡,天鹅和野鸭们在芦苇丛中的小岛或水面上巡游,鱼鹰们时而扇动着美丽的翅膀,时而扎入水中捕鱼,牛群、羊群在悠闲地吃草,渔夫肩上扛着渔网在水边徘徊。天鹅绒般的青草,麦色皮肤的姑娘在青草上拾牛粪。动听的歌声,歌声中交织着青蛙的共鸣。这所有的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自由,那么美丽…… 在人类刀刃的摧残下,这片沼泽地在严冬时分,只裸露着白色的雪堆,无比荒凉。但是当春雪开始融化,大地变绿的时候,季风催着候鸟来到这片土地,你的眼前就会出现绿色的世界。在冬天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身体,此时就会一下子轻松起来。在沼泽地里安家的天鹅、大雁、野鸭、野鸡、乌鸦、小鸟、狐狸、野兔等飞禽走兽,让这里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 这里也是人类的精神世界,我的哭泣,我的欢笑,我的歌声,我的情爱,甚至我的梦想都在这片芦苇中。 从前我的妻子特别爱做梦,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经常把我搞得莫名其妙。可是现在呢,她竟然不做梦了,其实这是有原因的:春分的时候,她的父母给我们送来一头刚下完牛犊的花奶牛。所有的事情都是那头花奶牛造成的,自从奶牛拴进我们家牛棚以后,我妻子的嘴上就时常挂着这样的话:“瞧瞧,我父母给的奶牛真是一头好奶牛……我父母给的奶牛真是我们家的福星。嗨!不要总看着,去把我父母给的奶牛拴好……”只要提起奶牛,她总是要加上“我父母”这三个字,让我男人的尊严受到践踏。其实她也没有恶意,只是故意在逗我生气。明知道她在逗我,可我依然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女人看不到男人的财物?结婚的时候,随意地使用男方家的箱子、被褥,而女方家的嫁妆连包装都不拆,让它的气势很久都不会消尽。也许是女人为了向访客炫耀嫁妆,才会细心地收藏起来。现在我无论去谁家,都能一眼认出哪个是男方的箱子,哪个是女方的箱子。因为女方的箱子上总是有一把大锁子。唉,狡猾的女人们,唉,可怜的男人们…… 一天,我的妻子一边夸奶牛,一边挤牛奶。不知为什么,奶牛突然朝着她的额头就是一蹄子,她仰面倒在地上,桶里的奶子泼了她一身。也许是她为了几个奶子钱,把奶牛的奶头拽得老长,奶牛受不了疼痛,才会做出那种举动。自从那次她的头部受到很大的震荡以后,她竟然再也不做梦了。我看着她漂亮额头上的伤疤,心里虽然很难受,可是想到她再也不做梦时,却有几分欣慰。 我一直闲在家里,整日无所事事。可是现在我却有了一份美差,你要是问我是什么美差?那我就告诉你,我现在是芦苇看护员。 有一天,我斜倚在茶房的凉炕上,正盘算“该怎么办”的时候,两个人跨过院子的栅栏,急匆匆地走进院子里。其中一位是我们乡的乡长,另一位是我们乡里最有钱的阿卜杜勒。乡长还没有走到我跟前,就大声地说道:“兄弟,听说你在家里没事,我想给你找个活干。这位阿卜杜勒买下了我们乡的芦苇地,现在需要一位看守芦苇地的人,你看你能不能干?”我慢慢地起身说:“看守芦苇地?这里的芦苇祖祖辈辈没人看守,也没有见谁偷过!”乡长又说道:“兄弟,此一时彼一时,这片芦苇丛以前是真主的天地,可是现在却是属于阿卜杜勒的。” “这怎么能属于他呢?” “这是属于每年付三万元的人的。” “哦?没想到现在出现了买卖芦苇地的事情。” “这世上没有不能买卖的东西。” “就算是这样,我为什么要看守芦苇呢?” “你要看住芦苇地,乡里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地割芦苇。如果要割芦苇,必须要从阿卜杜勒手中买下来,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想割多少就割多少。” 我实在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不知我的妻子从哪儿冒出来问道:“每个月给多少钱?”“三百元。”“三百元?”我的妻子心花怒放,赶紧说道:“哎!赛买提巴依,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答应。你不要问这问那的,这就跟坐在桥头一样轻松。”乡长赶紧接着说道:“兄弟你看看,还是你妻子再吐娜明白事理。”我恼火地瞪了一眼不给我面子,而且多嘴多舌的妻子,她知趣地闭上嘴回到了屋里。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答应了他们。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看守这片芦苇地。有一天晚上,妻子一边梳着头,一边和我商量着说:“赛买提巴依,真主赐予我们的虽然很多,但是自从你看守芦苇地以后,你每天躺在沙丘上都长胖了。现在乡里缺少放牛的人,你不如收上一些牛来放养,这样每月还能有二三百元的收入。”你别说,我的妻子自从被牛踢了以后,变得越来越聪明了。这女人天生就会过日子,所以我接受了她的建议,成了业余放牧员。 每天清晨,妻子总是推搡着我,叫喊道:“赛买提巴依,快起床!乡里的牛都开始叫唤了,姑娘媳妇们都想听到你的声音。”有时候觉得很累,实在不想起床,但是看着妻子用她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温柔地望着我,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嘴里嘀咕着,无可奈何地起来。现在这个时候,如果过分讲究男人的尊严,就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妻子准备好了奶茶和用奶子烤制的馕饼,我狼吞虎咽地吃完,卷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莫合烟,赶紧点着以后,大叫了一声:“走喽!”听到我的吆喝声,姑娘媳妇们来不及解下挽到腰上的裙子,急忙挤完牛奶,拴好牛犊,把牛赶到我的面前。妻子把准备好的午餐和水壶递给我,望着我离去的背影,向真主祈祷着平安。我赶着牛群向前走着,不时回头看看站在家门口的妻子。过去闲在家的时候,有事没事就和她拌嘴,可是现在呢,我早晨出去晚上回来,整整一天见不到她,虽然嘴硬,但是心里还是牵挂她。俗话说“身在福中不知福”。过去每天在她身边的时候,我没有珍惜她的情意。结果现在呢?在这无边无际的芦苇丛中,望着天空某个角落停滞不动的云彩,更加思念她的温情。 有一天,我在河滩上游放牧,正躺在泉水边的马兰花丛上休息,从土坡上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翠绿的芦苇荡啊,养育我的地方……”我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在土坡的坡腰,“艾买提芦苇”正从茂密的艾蒿丛中的小路,走过来。他的胳膊上搭着镰刀,脚上拖着包着轮胎的胶鞋,走到我跟前说:“嗨,兄弟,你简直就像个巴依(地主)在这里享受呀。你是不是把随风飘动的芦苇,看成了一个个婀娜多姿的少女呀?”我连忙起身说道:“哦,是艾买提大哥,来来来,请坐。”他来到泉边,把镰刀插在地上,然后把自己扔到了马兰花丛上。在我还小的时候,艾买提大哥不知道从哪里出现在我们乡里。这个又瘦又高、皮肤黝黑的人,来到我们乡以后,就在这里安家落户定居下来。他生性开朗,弹琴唱歌是他的拿手绝活,他要是玩起来,不分老少、不分场合总是要玩个尽兴。他刚成家的时候,不太适应这个地方,所以就终日酗酒,不过,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吸烟酗酒了。
在我们这里,所有的姑娘媳妇都会编席子。艾买提大哥的媳妇也是编席子的好手,每天可以织好几张席子。后来艾买提大哥也学会了编席子,所以每年割很多芦苇,村里人就开玩笑地叫他“艾买提芦苇”。他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和乡里的老老少少都相处得非常融洽。 “还不到八月份,你就把镰刀磨得跟宝剑似的,难道是来割芦苇的么?” “那当然了,兄弟,常言道:有备无患。你也知道,我们是靠芦苇维持生计的人。你嫂子一天不织席子,就像酒鬼一样手脚抖个不停。我看院子里的芦苇不多了,如果这几天不割一些芦苇回去,他就会把我给织了。” “难道嫂子就这么厉害吗?” “那当然,你没看到她把我这么爱玩的人,变成一个不出门的编织工么。” “现在芦苇还绿着,用绿色芦苇编的席子不值钱,你还是等到成熟的时候再来割吧。” “兄弟,你好像不是在这个乡里长大的一样,把绿色的芦苇割回去,在太阳下暴晒,再把芦苇劈开,用碾子碾压,然后像剥姑娘的衣服一样轻轻剥开,等你嫂子编好以后,用开水泼到席子上,在太阳下晒上一个星期,就跟熟芦苇编的席子一样了。” “那倒也是。”我很为难地说出了心里话,“不过你也知道,今年这片芦苇地是属于阿卜杜勒的,不能随便割,而且是我在看守芦苇地。” “我知道兄弟,这只能是乡里和他受益,那么乡亲们呢?真主的恩赐还要我们付钱么?像他这样侵占养育几千户人家的芦苇地的人,就不是好人,是白眼狼,用土话说就是抢别人嘴里的粮食。”“艾买提芦苇”说完,看着芦苇想着心事,在他洋溢着笑容的脸上,隐约露出一丝忧郁。他那尖尖下巴上的胡须,此时显得更加杂乱不堪。 他把卷好的莫合烟点着看着我,一种让人愉快的气息弥漫开来:“你信不信,就是这片芦苇地让我成长起来。这话还得从很久以前说起,小时候,我的生活非常贫穷,父亲抛下我和母亲去了萨依玉孜,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后来母亲去世了,只剩下孤苦伶仃的我。是那把都塔尔和歌声陪伴着我,一直到今天。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最终在这片芦苇丛生的地方定居下来,而且现在的岳父和我家是远亲。那时我还很年轻,嗓音也很好,背着都塔尔到处玩耍。有一天,不知怎么我会来到这里,正赶上一个婚礼,在婚宴上酒喝得高兴的时候,我发现乐师毫无激情,就把都塔尔要过来,连续唱了几首拿手的歌,嘈杂的场子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一直无法控制局面的婚礼总管,此时也来了精神,高兴地说道:‘哎呀呀,这才是音乐。安静!谁敢再吵就挨我一瓶子。朋友,你好像叫艾买提吧?现在开始你就自弹自唱吧……’那天婚宴一直持续到天亮。本来是两天的婚礼,却玩了一个星期,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你们乡的红人。 “真主没有赐予我别的东西,却赋予了我善于交际的天性。由于真主的指引,我就像沙漠里的雨水渗到沙子中一样,融入到了你们这个地方。其实我离不开这里还有一个原因,这也是我的秘密,那就是我家远亲的家里,有一朵美丽的鲜花,也就是我现在的媳妇。她把青春和一生的幸福交给了我,为了这个家操劳,为了抚养孩子们,她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容貌,其实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亭亭玉立、貌美如花的姑娘。我那天在婚宴上成为贵宾以后,酒喝得有点多,晕晕乎乎地来到她家。一进门就看到她父亲在碾芦苇,而她坐在阴凉处编席子,洁白的席子上鲜艳的花儿,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为了掩盖醉态,赶紧走过去,不管她父亲同不同意,强行接过他手中的碾棍,开始碾芦苇。这时他父亲有事出去了,我一边碾芦苇一边望着她,一直无法启齿,她也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我们只有眉目传情。说实话那时我也长得帅气,走过我身旁的姑娘们,都会忍不住多看我几眼。正当我想入非非的时候,就觉得有人在看着我,我一回头看到正是她父亲,他笑眯眯地说:‘哎!孩子,你在干什么?你在哪儿,芦苇在哪儿?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算了,还是我自己来,你的眼睛都花了,还是进屋休息一会儿吧。’说着,从我手中把碾棍拿过去,我羞愧地站在那里。这时,从苹果树下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直到现在还回荡在我耳畔,就像潺潺流淌的山泉。现在想一想,那时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他父亲是一位聪明人,也许那天看出了我的心思,没过多久,就让我们成家了,一直生活到现在。这些年,你嫂子为了我付出了很多,她说割芦苇维持生计,我却不听她的话,一意孤行,在附近赶集的地方,摆起了烤肉摊。农村的集市是农民休息的地方,干完体力活的农民就是要放松要喝酒。我人缘好,所以认识的人也很多,每次烤肉卖到一半,就会有熟人打招呼‘艾买提,咱们喝一点吧’。说着就把一瓶白酒放在烤肉摊的一角,那时我也是年轻气盛,而且好面子,不好意思说不,两杯酒下肚以后,就把剩下的烤肉全部烤给朋友,生意也无法继续下去。喝完酒,他们帮我把烤肉炉子、锅碗瓢盆装上毛驴车,一路叮叮当当地敲着,唱着歌回到乡里,然后我傻笑着回到家。你嫂子就跟未卜先知一样,看着我的模样说:‘看样子烤肉又卖完了?’然后就会重重地把门关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喝酒,别看我表面开心,其实我的内心十分痛苦。哎哟,只顾着闲聊忘了割芦苇,看样子回家又要编几个理由了……”说完,艾买提大哥唱着一首老歌,看了看芦苇地,沿着水冲沟向坡上走去,我久久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时间一天天过去,有时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像在被人遗忘的角落,是大自然把我拥在怀抱里,温暖我的身躯。坐在泉水边,望着随风摇摆的芦苇丛,陷入沉思。真主为了让人们和平共处,让人们相互信任,相互帮助,相互理解而把大自然装扮成待嫁的新娘。所以说不懂得欣赏大自然的人,对于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累赘。这片芦苇守护了这块土地,让这块土地如此翠绿,这里的一切可以让你感受到生命的历程。这片芦苇地赋予我们的比索取的要多很多,芦苇丛中的泉水、湖水和流水,是这块土地的天然空调。它们的命运和我们的命运紧密相连,谁又能说大自然和人类的血脉不是相连的?如果人们依然执迷不悟,这里的芦苇会消失,一切都会枯竭。到时候如果没有保护这块湿地的奇迹出现,那么这里就会遇到严重的灾难。大地失去了肺部怎能呼吸呢? 过去乡里人需要芦苇的时侯,就从这土坡下去,割下自己所需要的芦苇,扛到肩上就回去。谁都不会动绿色的芦苇,只有到冬天才会去割它。可是现在呢?翠绿的芦苇还没有长出缨子,人们就开始向它挥舞镰刀。所以芦苇渐渐稀疏起来,芦苇丛中的泉水、湖水已经干枯,替代它的是黑泥和臭水滩,后来小动物们也销声匿迹…… 幸好乡里有这么一片芦苇地,让人们得以生存,如果没有它,这里的人们真不知会怎样。每当割芦苇的季节,沼泽地里挤满了人,他们开始抢占芦苇地,这是我们乡里人的“发明创造”。等轮到没有占地的人时,连灌木丛都没有剩下。在这里无法共享真主赐予我们的恩惠,因为这里充满妒忌和贪婪。如果有人不小心割到别人家的芦苇,他们就会挥舞着镰刀,相互谩骂、斗殴。现在阿卜杜勒这样的人,也看中了这块宝地,他只会唯利是图。在这里安家落户的生灵们,也被人类吓得四散,人与人之间都这么冷酷无情,他们还能对生灵仁慈吗?过去土百灵会在绵羊的身上做窝,在人的肩膀上啼鸣。可是现在呢?生灵们远远看见人影就会惊恐地骚动起来,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不安的神色。想想看,这世界上还有比人更可怕的生物么?虽然嗓子细小,但是胃口却大得惊人。人与人之间相互猜疑、相互监视,仿佛是到了一个掠夺战争时代。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像这片芦苇,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呢?有时候,我的脑海里充满无数这样的想法。一会儿成为有非凡品格的人,一会儿对大自然的真爱占据我的心,让人感动。在神秘而又浓厚的感觉中沉睡,清晨来临又忘记了一切感觉,心里想着“这与我这个穷光蛋有什么关系?”然后又开始为生计奔波。
每隔几天,阿卜杜勒就会骑着摩托车来到土坡上,背着手久久地望着坡下伸展着的芦苇,眼睛里闪着阴冷的光芒,贪婪地吞咽着口水,不停地蠕动着厚厚的嘴唇,好像心里在算计着什么。 乡里的人们收割完粮食以后,就开始割芦苇。这时候芦苇地里人声鼎沸,人们在天还没有冷下来之前,把芦苇收集在一起,一直到人无法进到芦苇丛中为止,然后运回自己家院子里储存。这期间偶尔出现的阿卜杜勒,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芦苇地里。他远远就喊叫着走过来:“哎!赛买提巴依,怎么样?没有人偷着运芦苇吧?”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开始了演说:“他们想割芦苇就让他们割,不管割的是绿的还是熟的,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只要盯着他们,运一车芦苇,你就收一车的钱。他们运芦苇只有这一条路,所以你要看好这里,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给面子,我已经把乡派出所安排好了,有什么事他们会出面解决。我在这里投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要不然我怎么会花三万元买下这块芦苇地呢?我要双倍赚回来,兄弟,挣钱的路子可是很多啊。”我问他:“那么他们会给钱吗?”“什么?他们凭什么不给钱,这芦苇地是我的,不是他们的。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这片芦苇也是一样。你只管看好这里,他们会很快习惯这些。” 等到了乡里人运芦苇的时候,阿卜杜勒就会放下别处的事情,从早到晚在芦苇地里转悠。他盘腿坐在路边,手里敲打着计算器,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付那些反对他的人。他还特地搭了一个木头房子,安放在小路的旁边。我也把被褥带来,白天黑夜地守在这里。艾买提大哥是第一个运出芦苇的人,第一车他付了二十元钱,虽然很恼火,但是没有吭声,因为阿卜杜勒手中有盖着印章的合约。阿卜杜勒坐在土坡上收钱,如果有闹事者,乡派出所就会出面解决纠纷。 钱这东西,一头装在兜里,可另一头却牵动着人心。在这片真主的天堂里,祖祖辈辈没有交过一分钱,就可以随意收割芦苇。但是现在每运一车都要交钱。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有些人为了不交钱,就想到了偷。其实他们也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偷偷地割一些芦苇,拿到集市上卖些钱,来维持家里的开销。对这一切阿卜杜勒了如指掌,所以根本不给他们机会。他只要看到马车的影子,就会出现在那里收钱,如果没有钱就以割好的芦苇抵钱。没到两个星期,沼泽地边的水冲沟里堆满了芦苇。 我为了阿卜杜勒付给的三百元钱,得罪了不少乡亲,有时心里也十分懊悔,当初为什么听妻子的话来干这个活。可是又一想,既然都辛苦了一夏天,还是再坚持两个月吧。 虽然阿卜杜勒用他虚伪的笑容和甜言蜜语,从农民手中把钱或者芦苇收回来,但是有时候也会蛮不讲理地撕破脸,露出凶恶的嘴脸。 一天夜里,我离开木头房子,到其他地方去巡查。忽然,燃烧的火光照亮了这个芦苇地,烈火吐着火舌,好像要吞噬整个芦苇地和乡村。我心想,不好!赶紧向着火的方向跑去。由于火势太旺,急忙赶来的人,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土坡上。我的心跳加速、手脚无力,心中暗自自责道:“赛买提巴依,活该了吧!守芦苇地守出事了吧!这下该轮到阿卜杜勒掐你的脖子了吧!”木屋已经被烧成了灰烬飘荡在空中,到天亮的时候,两万多捆堆好的芦苇,被烧得一干二净。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灾吸引来的人,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土坡。他们不停地问这问那,我不愿意回答他们的问题,就躲在一旁,满脑子在想如何面对阿卜杜勒。 没过多久,阿卜杜勒就像波涛中的帆船,在土坡和土坳之间忽上忽下地到来,他阴沉的脸让人不寒而栗,平时露着狡猾眼神的眼睛里充满了凶狠的神色。他拨开人群来到我身边,对我喊道:“赛买提巴依!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谁干的?你赶快告诉我!”我紧张地说:“我……我不知道,夜里我去别处巡查,没过多久就发现着火了。”“你不老老实实地呆在木屋里,谁让你到处乱走的!哼!我知道这场火是乡里人放的。他们一直嫉妒我,眼红我挣了大钱。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一两个人跟我作对,这火一定是他们放的!我绝不会轻饶他们!”他仇视着周围人们说:“告诉你们,我一定会让你们双倍赔偿我的损失!” 这时“艾买提芦苇”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我瞟了他一眼,看他的模样好像又尽兴了一夜,他走到前面说:“算了兄弟,不要再生气了,这场大火幸亏没有伤到人。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不要怪乡亲们了,这也许是天意。再说我艾买提没有欠你的,该给的我都给了,就连芦苇都交了上千捆,这里所有的人都在这么做,你还对他们发脾气。不过,真是太可惜了,这些芦苇是多么辛苦才割回来的,如果放在我家,肯定不会被烧掉。唉!可惜可惜……”“艾买提芦苇”久久地望着冒着浓烟的垄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阿卜杜勒更加恼火地冲到“艾买提芦苇”的面前,喊道:“哎!你这外乡人,你为什么笑?这场大火一定是你放的,每次运芦苇出去的时候,你总是在嘴里嘀咕‘等着瞧’,原来你早就不怀好意,现在还哈哈大笑,我让你笑,我让你这个外乡人笑个够。”个子稍矮的阿卜杜勒说着卡住了“艾买提芦苇”的脖子,棉帽子一边翘着,大衣的领子像狗舌头一样耷拉着的艾买提,酒劲儿还没有过去,他依然满脸笑容地说:“哎哟,阿卜杜勒兄弟,你不要这样,掐人脖子不是你们大款的作风。哎!掐轻一点,要不是想着让你拿我出出气,我一头就可以把你撞到沟下去。兄弟,你还是压压火气吧。你把手松开,这嗓子还留着唱歌用。”这时几位年长的人走过来劝架,周围的年轻人,都为艾买提说出了在他们心里压抑很久却又不敢说出口的话而感到非常高兴,他们在坡上开心地相互间开着玩笑。 “艾买提芦苇”对着依然不依不饶的阿卜杜勒说道:“既然这几位大哥都出面了,你就算了吧兄弟,人这一生还很长,在有生之年我还要用这喉咙,这不昨天还因为它喝酒唱歌,到现在我还没清醒。”“艾买提芦苇”说着环顾着周围。 这件事最后还是突然出现的阿如甫“狂人”解决的,因为乡里的人都害怕他。他挥舞着镰刀直直地走过来:“放手!你放开艾买提大哥的脖子!你怎么这么无赖,我告诉你,我们已经忍了你很久了!”他说着,把阿卜杜勒掐着艾买提脖子的手拽开,把阿卜杜勒推到了一旁。“艾买提芦苇”摸着脖子,看着阿如甫说道:“兄弟,我和你嫂子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这样掐过脖子。唉……” 事件到此结束,当人们渐渐散去时,我们邻居家的儿媳妇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喊道:“哎!赛买提巴依!”她拉着我的手说:“快!赶快跟我回去!”我问道:“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吐娜……”“再吐娜怎么了?”“你还是先回家再说吧。”这时我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张得说不出话,慌乱地跟在邻居家儿媳妇的后面回家。回到家中,看到岳母和乡里的医生坐在我妻子旁边,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神色迷离地问道:“妈妈,再吐娜怎么了?”岳母对我说:“孩子,你不要着急,感谢真主,没什么大事。早晨隔壁的女人萨热汗慌慌张张跑进来,对正在炕上躺着的再吐哪说‘昨天夜里有人把沼泽地的木屋和芦苇给烧了,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灰烬,乡里的人都往那边跑,好像发生了大事。’你这快要生孩子的妻子听完以后,大叫一声‘我的天哪,赛买提巴依睡觉很沉,会不会和木屋一起被烧掉了?’她急忙站起来,慌乱中她下炕时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孩子没保住流产了。”我听完岳母的话,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孩子!”医生安慰我说:“好了孩子,不要悲伤,再吐娜会好起来的,真主还会赐给你们孩子的。”从那天起,好几天我就像吞了苍蝇似的难受,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妻子身边。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子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院子里长满了又绿又浓的芦苇,洁白的缨子随风飘动,就好像看到一座绿色的小岛。我暗暗地向真主祈祷着,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我妻子在院子中间伸展了身体,仰面躺在地上,她的身体上正生长着浓密的芦苇。我惊奇地问道:“再吐娜,这是怎么回事?”她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我心想:“这里又不是沼泽地,怎么会长出芦苇呢?这么多年以来,我都没有在我妻子身上生根发芽……”在芦苇的下面,涓涓清水流入我妻子的身体,从她惊吓时也会微笑的眼睛里,溢出的滴滴泪水,浇灌着芦苇丛。她那双眼睛就像一对泉眼,我赤条条地在清澈的泉水里游泳。我妻子的身体是翠绿的小岛,我尽情地围绕着她,因为是这个小岛让我精力旺盛。过了一会儿,我坐在茶房的凉炕上,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用我妻子身上长出的芦苇织席子,那会织出什么样的席子?”想到这儿,我站起来拿起挂在棚壁上的镰刀,用磨石把镰刀磨得锋利无比。我开始从我妻子身上割芦苇,可是我一边不停地割,那芦苇一边不停地长,我又割它们又长,怎么也割不完。我妻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赛买提巴依,要想割完我身上长出的植物,可没那么容易。”我想给她证明男人的力量,对她说:“再吐娜,你看好了。”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割芦苇,不一会儿,院子的里里外外堆满了芦苇。我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刚擦干脸上的汗水,乡长和阿卜杜勒好像从天而降,出现在我家院子里。乡长挥动手里盖着印章的一叠纸,说:“赛买提巴依,阿卜杜勒看上了你家割不完的芦苇,他要买下来,我们订好了合约。你看怎么样?”我生气地说:“我家院子里的芦苇,是真主赐给我的芦苇,要卖也是我自己卖,你们凭什么做主。”“兄弟,你少说废话,这芦苇可是国家财产,当然是我们做主。你不要固执,赶快在合约上签字。”“什么?你们不要蛮不讲理,虽然芦苇是国家的,可是生长芦苇的身体是我的,是我妻子的身体,所以她身体上长出的任何东西,都是属于我的。”“可是你妻子躺在属于我们的地上。”“芦苇没有长在地上,是长在我妻子的身上,是用她的眼泪浇灌了它们。”“你要记住,你妻子的户口是在我们这里登记的。”“你记在本子上,我可是记在心里。你们占了那么一大片芦苇地还不知足,竟然盯上了我这一点芦苇地,你们滚出我的院子!”我恼火地挥舞着镰刀,向他们冲去。他们就像突然出现的一样,又突然消失了。我坐在凉炕上,气呼呼地卷着莫合烟。这时乡亲们胳膊上夹着镰刀,一个接一个地来到我家院子里,七嘴八舌地说道:“恭喜你!赛买提巴依,你的院子长出了割不完的芦苇。”“孩子,你的院子内外都是芦苇,让我们也割上一些吧。”“朋友,你娶了一个优秀的媳妇。我的媳妇身上只会长刺,不会长出有用的东西。”“沼泽地的芦苇都让阿卜杜勒毁坏了。”“你和我们都是穷人,我们应该有福同享。”“是啊。”他们说着,挽起袖子,举着镰刀都想割芦苇。这时我妻子的眼睛里流出更多的眼泪,流进整齐的芦苇丛里……
这时,“艾买提芦苇”唱着歌,晃晃悠悠地来到我家院子栅栏前,对他们说:“嗨―嗨,各位乡亲,都有点良心,你们不要碰赛买提巴依的芦苇地。虽然他妻子刚刚流产,但是他们还会有后代,这些还要留给后代享用。”他跌跌撞撞地把他们一个一个推出门外,然后看着我说:“兄弟,虽然我们是穷光蛋,但是应该心胸宽大。”说完他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离开了我家。 我想着这一会儿发生的事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我妻子她父母送给我们的花奶牛急促的叫声把我惊醒,我一看,我妻子的一双眼睛里,插着两根花棍子。我妻子身上长出的芦苇,都干枯成了光杆儿,她的身体变成了黑泥,我妻子在黑泥中像枯死的干树根一样伫立着……不一会儿,乡长和阿布杜勒哈哈大笑着……他们笑着笑着,身体慢慢发生变化,他们变成两只野公猪在黑泥中打滚…… 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神经质地喊叫着:“再吐娜,为了我在身体中长出芦苇的再吐娜!”我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条绳子,为了不让别人进来,我把院子的栅栏紧紧地绕起来…… “赛买提巴依!你是不是疯了,快把我的头发松开。”一阵尖叫声把我惊醒,我醒来一看,我把妻子那修长而又美丽的头发,紧紧地绕在我的脖子上,妻子用那双大眼睛惊恐地瞪着我。 妻子恼火地说:“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因为孩子流产,你才这样折磨我?再说我也不是故意的,那也是担心你才会这样。”“孩子?什么孩子?我和你过了这么久都没事,孩子怎么会有事呢?”“他到底是怎么了?真让人担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妻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头发盘到头顶。我看着她说:“你不要摆弄头上的那条蛇好不好!”妻子害怕得赶紧向真主祷告。这时不知是妻子抚摸了我一下还是打了我一巴掌,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紧紧地搂住了妻子,对她说:“再吐娜,你还活着吗?”“你这是什么话?你是不是盼着我死,好再找一个娶进家来?我告诉你,也只有我才会和你过一辈子。”我接着说:“你安静一会儿,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做梦?”“是的。”我把做的梦告诉了她,她听完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瞪着她说:“你在笑什么?”“当然要笑了,过去我一做梦,你就对我指手画脚。现在好了,该你做梦了。要不你也去挤我父母给的奶牛,说不定跟我一样挨上一蹄子,你也不会做梦了。”“你怎么又提你父母给的奶牛。”“难道不是我父母给的么?”“好了好了,今天我就把奶牛和牛犊送回去,交到他们手中。没说两句话就提我父母我父母,你烦不烦?”“你不要犯病,我在跟你开玩笑,你跟我开玩笑我可以接受,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呢?”“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人危在旦夕的时候,也应该开两句玩笑,赛买提巴依,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活一次……”妻子说完站了起来,我忘记了刚才讲过的梦和过去的一切,拎着水桶来到奶牛跟前,奶桶里装满了浓香的奶子和奶皮子,我像一只雪雕落座上车,飞快地向县城驶去…… 责任编辑 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