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国
正赶着出门去做讲座,收到短信,得知李培栋老师去世。立即转告一位编辑朋友,他回道:"我们大学一年级的中国历史是李老师上的,印象特别深,转眼已经三十一年了。"车行途中,我追忆的思绪竟一时难以拢聚起来。
第一次见到李老师,还是我们高考1977级读大二的时候吧。那年,虽已上完了两门通史基础课,但听到程应镠先生为79级亲授中国通史,便再去旁听这三流大学中一流名家的课,为的是一睹其风采。阶梯教室中听者如云,连走道上与窗台边都站满了外系的蹭课者。程先生上大课时,有个助手随侍在侧,帮着擦拭板书与推移黑板,课后便为学弟妹们解疑答难。据消息灵通者透露,那位助手就是李培栋老师,程先生当年最期许的学生,故而留校做了助教。在那场"阳谋"里,程先生中枪,殃及池鱼,李老师也发落到中学教书。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他在中学也干得十分出色,无论做历史教师,还是当教导主任。程先生复出主事,第一个就把他调回了母校。
我们77级与有的老师交往,颇有脱略形迹之外者。大三大四时,与李老师相处已在师友之间,记得他在闲聊时说起自己论《洙泗考信录》的文章,对引用《资本论》里关于桌子跳舞的著名比喻,不无得意之色。那篇文章劈头就说:
有些思想一旦凝结为著作进入社会,传播下来,也会如木桌作为商品进入市场一般,"用头倒立着,并从它的木脑袋里,展开比桌子自动跳舞还更不可思议得多的幻想",它们会起着远非著者所能预料甚至完全违背著者本来期望的那种不依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后果。
借用马克思的譬喻来评价崔述《考信录》的思想史价值,既警策,又到位,全文也文采飞扬,论证机辩,确是一篇好论文。
我毕业留校,与李老师做了同事,有时也戏尊他为程门大师兄(实际上,他是我的老师辈,这一称呼颇有点没大没小)。他对我说,他当年留校原是指派给张家驹先生当助手的。前几年,我发心编集《张家驹史学文存》,便向他求助。他刚为《师道永恒》写了张家驹传,为弥补脱离上海师大十余年间的亲炙空缺,他沉入校档案馆查阅卷宗,向知情的老先生采访口述史料。李老师不仅联系上了张家后人,解决了著作权问题;他搜集的张先生论著目录,提供的张先生手稿复印件,更为我的编集奠定了基础。其间,我感受到他对张家驹先生浓浓的师生情,他却一再夸赞我为张家驹先生,为上海师大中国古代史学科做了一件大好事。我知道,这是对学弟的勖勉,好扬人善是他待人接物的一贯之道。
重返历史系,李老师担任过系副主任。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还承担过上海师大第一个国家社科项目,课题似是中国古代周边民族与中央的关系。也许张家驹先生去世过早,李老师的学术兴趣明显聚焦在魏晋南北朝。他与这段历史结缘,自然与程应镠先生早年的播种密切相关。据他回忆,1957年春天,程先生讲中国通史魏晋南北朝那段时,李老师以助教身份随堂听课,听程师说及陶侃与清谈时流不同,便深入研究,写出了《晋书·陶侃传》的读书报告。孰料风云突变,先生落难,学生株连,刚起步的研究,"像一个神圣又复杂酸辛的秘密一样,从此被珍藏了起来"。十年动乱中,李老师以"漏网右派"而在劫难逃,被几次抄家,一度隔离。"文革"结束,他在中学抄家物件中发现了自己那篇纸张泛黄的读书报告,激动得流出眼泪,这才发觉自己"内心深处实际上从来没有忘情过和这些东西相联系着的岁月"。回归大学后,程先生鼓励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篇读书报告写成正式论文,也就是发在学报上的《陶侃评传》。其时,我们大三,对这篇大作深表折服,也即他说的"被当时历史系的几位学生所欣赏"。
李老师似乎最擅长人物研究,除了《陶侃评传》,《论孔融"儒变"》、《鱼豢"发蒙"》,包括晚年为《晋书》补《孙秀传》,无不机杼独运,识见不凡,其高清度也略如他自许的"古人须眉表情皆可再现"。他关于《晋书》研究的系列论文,在学术圈子内颇得好评,深具影响。这些论文,后来大都收入他的《魏晋南北朝史缘》,该书卷帙不大,却很有见解。周一良先生列举魏晋南北朝史研究队伍时,曾推许"上海师大历史系有李培栋、严耀中等"(见《毕竟是书生》所收《纪念陈寅恪先生》),也可见他在当时同行中的地位。
后来,李老师被学校安排到校教务长、校长助理等领导岗位上。他深知行政工作对专业研究的巨大杀伤力,用他的话说,却"在兼任行政工作的'负伤'情况下继续着专业研究",执著延续着他的魏晋南北朝史缘。可以断言,倘若没有行政岗位的杀伤力,他一定会留下更为可观的学术成果。
退休以后,李老师依然活跃在新四军研究会、上海炎黄文化研究会与上海师大老年大学等机构。我就好几次因他荐引,或到炎黄文化研究会做学术发言,或在老年大学讲中国历史。他为上海师大老年大学策划了《八家讲坛》,并打趣道,我们的"八家讲坛",主讲人都是名家教授,而且文史兼备,学术水平肯定超过央视的"百家讲坛"。今年6月,他还为《八家讲坛》设计了汉魏六朝的八讲课程,把我也拉去讲《李固与汉代清流》的专题,他还准备亲任序论课的讲授。但9月份开学时,听说他身体欠佳,取消了序论课。却没想到,未及半年,他就辞别了人世。
在写这篇小文时,李老师的夫人通过他的学生转达,希望我代拟追悼会的挽联。尽管我不擅此道,却义不容辞。李老师与夫人是大学同学,都师从程应镠先生,是我的前辈学长。沉吟再三,拟了一副挽联:
令同道者长追怀,率性论文结史缘;教未亡人永忆念,多情立雪到程门。李老师,追悼会那天,我预定要赴外地,不能送上最后一程,就先把这副挽联敬献程门大师兄的灵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