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8日晚,一场罕见的大冰雹突如其来,袭击了整个村庄。冰雹大者如拳,小者如鸟卵,持续了10分钟左右。阳春嫩绿的枝条与花叶散落了我奔走的山路上,我含泪无话。
2006年4月11日傍晚,携楠儿上山查看玉米地,在土地边收捡遗失的种子,与小儿闲话。今日,天降大雨,不得外出,平静记录昨日闲话,权作灾难的后记,强作儿子人生的序言。】
孩子,时间还早,让我们捡起遗失的种子,然后坐在宽广的土地旁边,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的真相。
如果有人告诉你,我们的土地是神的赐予,你千万不要相信。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里面住着豺狼、野猪,还有蛇与许多五颜六色的鸟。这里是它们的家,没有人去争夺。
后来,你祖爷的祖爷来到山下,搭起一个草房住了下来。豺狼常在他们唱歌的夜里去打扰他,偷他的食物。他生气了,于是砍去了这里的十棵大树。发现这里是一片没有石头的平地,于是刨去了树根,翻开了土,撤了一把小米种子。那年,豺狼与野猪搬了家,离开了。但野猪常回来看看,顺便收获一部分粮食,吃饱了就捣一会儿蛋,总在不该翻地的季节拱开了土。
后来,你祖爷的爷爷又砍去了五十棵大树,刨去了树根,翻开了土,撤了一地小麦种子。那年蛇也搬家了,鸟也搬家了。但是野猪与鸟舍不得它们原来的家,常回来看看,顺便收获一部分粮食。野猪吃饱后还是要顺便捣一会儿蛋,在不该翻地的季节拱开了土。
再后来,你祖爷的爸爸联合他的弟兄们又砍去了一百棵大树,刨去了树根,翻开了土,撤了一地玉米种子,但野猪还是要回来,鸟还是要回来。
这样一代一代砍树,刨去树根,挖开土地,撤下种子,便有了我们现在的土地。 孩子,这片地是祖先们一代代开垦出来的。
你祖爷的爸爸年轻的时候,这片土已经肥沃了,能收二十多背玉米棒子。他高兴啊,山歌高过了山上的树,越过了村庄宽阔的田地,跨过了河。
河对面住着石家老爷。歌声打扰他读书了,他很不高兴。他要像你祖先赶走蛇与鸟一样赶走你祖爷的歌唱。于是他带着十多个家丁,十多条比我还高的杆子长刀收走了我们的玉米。他们用长长的木桩钉在了我们这土地的边界上,圈了我们的土地。
石家老爷是一个善良的好人。孩子,从这条路走下去,沿着泉水方向,在第三个十字路口,有一方指路碑。按指路碑往北走便是河了,河上原来有一座石板桥。你的高祖每年春节都会穿着石老爷送他的裤衩过河去给他拜年。指路碑与那石板桥便是石老爷做的好事。 但那是一季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啊,它们被辨子一样编挂在石老爷那高房的檐下。下午的阳光正照着,坐在我们老房子的门槛上,睁眼就能看到从河对岸映过来的温暖光亮。你的高祖提着鸡蛋去找邹老爷子,提着母鸡去找辛老爷子。他们都说石大爷是善人啊,善人做事是有道理的——你怎能去打扰他呢?
后来,你高祖带着一家老少去村庄后面大山里找石板伦(野海注:据人民说,石板伦是土匪)要饭吃。我八岁时,你祖母对我说:那个石板伦啊,身穿青色长衣,头包青色丝帕。他笑眯眯地让我们每人吃了一大砣肥肉。然后细了着眼对我们说石大爷是善人啊。然后将酒碗高高扬起,轻轻放在桌上,大着眼睛朝门外喊——走。便带了二十几根枪从山上下来了。 石板伦说:包谷已被老鼠掰一些用去过冬了。石大善人说他自己没动一个子,但老鼠也该有点东西过冬才行。说得有道理!掰去了便掰去了罢。他让二十几个汉子将玉米棒子放在
我们那老房子的堂屋,哈哈大笑着走了。你祖母坐在玉米棒子上笑呵呵地对我们说:那个石板伦啊,连我们的水都没喝一口。
孩子,土地坎上的圪闹土(不成块的坡土)能掰三背玉米,是你二伯父十六岁时挖的生土。
那年,你二伯父那件蓝色的运动衫已不能补了,他将袖与衣领齐根剪了去。他穿着这件运动衫挖生土时与土边森林的主人曾打过架。他们从这里追打到庄子的出口后就散去了。你二伯父手臂上有一条伤疤,是那森林的主人用斧头砍的,那森林主人的额上有一块伤疤,那是你二伯父用锄头砸的。
那年,我在学校收到了第一封家信,33个字。孩子,我用了一下午看信。信上说:“弟,人是铁饭是钢,别单(耽)心吃不饱,今年我们会多收三背包谷,大胆吃,别拿各人(自己)吃亏。”
那年,你爷爷在大山中的外乡工作。大年第二天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家看看,直到暑假我念书回来。
吃晚饭后,我们与会唱歌的虫虫坐在的院坝上,躲避木房里熏蚊子的柏香烟雾,听你奶奶讲述这件事情的经过。我看见一颗星星滴达一声掉在你爷爷脚边,骇跑了一只坐在他草鞋上的荧火虫。你爷爷将手伸向你二伯父手上的伤痂,你二伯父将手退了回去,走开了。你爷爷站起身来,把草凳一脚踢到了园子土里,然后就进屋了。那天晚上,你爷爷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用二胡把天拉破了,夜跨塌了一大半。庄子里的人与狗找不到梦的门,谁也没能睡好觉。 孩子,记住,这片土地不是神给我们的。在天的下面,这片土地上没有对错。
这里原本是豺狼、野猪,还有蛇与许多五颜六色的鸟的家园。现在它们都搬家了,只有那些飞不太远的,没有大翅膀的鸟还常常回来看看。它们不种植,也不积蓄。让我们将遗失的种子收拾起来。明天,我们拆去所有的稻草人,仔细检查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为冰雹下受伤的三月,为七月里回故乡的鸟儿,在受伤的苗旁重新撤下种子。
孩子,你看我们手中的种子,这是多么迷人的光彩啊。如果有人告诉你,种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子的光茫,你可以记在心上,但千万别相信。你8岁半,我30岁,我们谁也没曾见过金子。
这些种子只是黄色的,这迷人的光茫是滴在它身上溅起的阳光。我们的向往,还有种子的芽,总是跟着阳光的方向,但在我们的村庄,还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从南看过去那道山坳是到让坪的大路。山坳口有一小片土坪,那个土坪名叫寒婆婆。寒婆婆其实是一个老婆婆。她为等待进山的孙子与迷失归途的羊羔,在初春的寒风里,在这个山坳上坐成了雪人。这是一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的事我也不晓得。但我却知道村庄里每一个人,不管是上山还是下山,都会沿途折取树枝,将树枝放在山坳大路边的这里,直至傍晚的路人将堆积的柴禾点燃。我8岁的时候,与三叔公总将牛羊赶到这个山坳放养。我们围坐在火烬边,听他讲过去的事情,或将火升起来,烧烤野百合瓣或山口苕吃。那时候,我就发现这里的阳光被两边的大山遮去了,村庄这个最久远的故事一直没被太阳带着飞溅晒干。 孩子,如果你从这里经过,记住,在路边折一技树杈,放在那个有灰烬的地方。如果是傍晚,你一定要将那堆树枝点燃。
从那个山坳往北,翻两个山峦,有一片茂密的松林,他们密密地生长在一片油砂地上。 在松林的深处,有一丛密密的灌木挤在两米多高的石坎上,石坎下堆积着厚厚的树叶。这里是一个老爷爷永远的大床。两个老人为外出打工的儿媳耕种着全部土地,为农业税与孙子的新衣放养着一只母羊与三只羊羔。那是一个秋天,阳光从树梢里溢下来,撒在柔软的松针上。老爷爷坐在松针上,痴痴地坐着,忘了抽一袋旱烟。他或许是在想着一梯梯山要是高高的谷堆多好啊,或许是想着这铺满松针的山坡放在云里是多么舒适的大床啊。那只母羊脖
子上套着一条结实的草绳。草绳缠绕在灌木上,山羊从坎上滑了下来。老爷爷一场梦想回过神来,山羊已经死了。三只小羊羔在高坎上咩咩地叫。太阳已落山了,老爷爷还没回家。老奶奶找进松林时,老爷爷用那条羊绳套在脖子上,在山羊悬过的地方,已走多时了。他攀着这条结实的羊绳,沿着一梯梯高高的谷堆,已睡到了铺在云里的舒适大床上。
孩子,这里是一个需要声音的地方,没有声音,你会将自己丢失。在这里,如果有风吹过,你要停下脚步,用心去听。这是风与树的合唱。如果有阳光从树隙里流下来,你可以将鞋脱去,赤足在金黄的松针上跳一个舞。在斑驳的光影里,花花点点的阳光如蚂蚁一样叮咬着你的皮肤,这时,你可以躺在松软的针叶上,对着树梢呼喊你最爱的那个人,或是你的母亲,或是我。你的声音高过了树梢,成了大声,与我们一起答应的是林间所有的鸟儿,四处惊飞的是孤寂。
然后,你可以向松林的深处走去。那里常有一群山羊。那光滑油亮、灵动得让你心跳更快的是野羊。那脖子上带着草绳的是家羊。你远远地观察,记住羊羔吃奶的姿态,然后走出森林。
这时,他应该感觉村庄里无处不在的温暖。但要记住,有一些大温暖,那是灾难。 那年夏天,我在栋青村的山岗上拉电线。宽广的温暖正让我无处藏身,朗朗的天却说变就变。风突然来了,冰雹忽然来了。那棵年纪最大,身体最壮,枝叶最茂盛的水青岗说倒就倒了,木房上的青瓦象落叶一样飘了起来,被鸟蛋大小的冰雹打得啪啪作响。我在路边的草垛上扯一个稻草顶在头上,飞奔一样跑回村庄,你的母亲还蹲在一棵老树桩下面。一边,是一竹蒌没有洗完的衣裳,一边是你爷爷树桩一样驼了的背膀。一把被风翻转的大伞在村庄的上空飘扬。我将头上的稻草放到你爷爷头上时,风已停了,冰雹已散了。你母亲腆着世上最美的肚子站起身来。孩子,那时,你在你母亲的肚子里睡得正香。
孩子,你无从记起那场冰雹,但一定要记住,在村庄的正中央,那棵光秃秃的老卷子树桩。它驼着身子,站在田埂上,胸前是干燥的树洞,那是它一辈子最大的伤,里面常藏着从枝杈上掉下来的种子。他的背上爬满了爬山虎,秋天黄,春天绿。这棵树桩你可以用一生歌唱。
那天夜里,其实你已睡得很香。久久不散的温暖里,突然从天上掉下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声响。我从外面回来,站在你的床前,听见你悄悄抽噎。你母亲告诉我,说你突然在梦中惊问:爸爸呢?你母亲说到外面去了,你于是便哭了吗?孩子,其实这只是一些冰雹。虽然罕见,虽然太大,但只是一些冰雹。它们一直被云收拾在衣袖里,是春天的舞蹈让它不小心掉了下来。砸伤了我们三月,但不必惊慌。
我们那木房的顶全成了光亮的窍门。那是因为神要蓝天直抵我们的心,让我们与他的对话更加透彻与简明。关于这一地受伤的玉米与稻田里的苗床,那是神在告诉我们有一个润七月,不能将收获提前。
孩子,记住,像那天夜里一样的大温暖,它背后藏着灾难。灾难之后,不要耽心我们吃什么,也不要耽心我们住什么,我们应该只为简洁的快乐而生活。燕子不是没有种植吗?燕子不是每年都重新筑窝吗?趟过水做的灾难,种子、土地、阳光,还有我们自暖的声音,自点的火光是比万物珍贵的铁打的希望。
在那棵你应歌唱的老树桩下,不时会路过一些外人。他们也许从城里来。孩子,单独遇见他们,你别希奇他们光鲜的外装与鼻子上的眼镜。他们梦想与追求一切,全在你的身边,连太阳、星星、还有月亮都与我们的更近。
我们的天蓝得可以解渴,我们的云白得可以做衣。我们受伤的三月又开满了鲜花,多得连我也不能叫出名字。这一村庄漂亮是多么宽广啊,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借来邻居的马,任意地奔跑,用整个童年去丈量。如果你遇见路过的生人,你要仰起你的头。你可以大声地告
诉他们,你的父亲是这个美丽自然王国的国王,你是王子。你告诉他们,沿着村庄那一沟清明的泉水跑上去,路边有一垅玉米是你在冰雹后重新种下的。沿着泉水跑下去,路边有一座木房是你的家,房上有一行青瓦是你在冰雹后递上去的。路边一丛丛开放正艳的花朵,最嫩的是你羊羔的美食,最艳的是你蜜蜂的食物,还有一部分,你已计划好了,要留给下一个春天。你告诉他们,这里的天地,都在你的手上,看,现在,云正飘向北方,明天,可以将新洗的衣裳挂到园土里的李子树上。
孩子,你是自然的王子。在你的心里,应该只有捡起来并珍藏的种子、自己开垦的土地、自己点燃与喊响的阳光和温暖,其它的,不要放在心上。记住了这些,你便跨进了生命的大门。这时,你应该大声回应山下的呼唤。
你听,山脚传来了你母亲比树梢还高呼喊:楠——,回来吃夜饭呐——
(二00六年旧历三月十五,好像是新历的四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