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余秀华的诗刷爆了社交媒体,这个从小脑瘫的湖北农妇也一下子爆红了。面对全国各地的记者,她努力吐字清楚,但无力控制抽搐的面部肌肉。当她摇摇晃晃地走在田埂上割草喂兔时,照相机、摄像机追逐着她。 去年一天的午后,《诗刊》编辑刘年昏昏欲睡,他打开余秀华的博客,一下子被刺激得睡意全无,一直忙到晚上六点半才离开办公室。“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随后,刘年在《诗刊》2014年9月下半月刊“双子星座”栏目重点推出余秀华组诗《在打谷场上赶鸡》及随笔《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刘年还特意为她的诗写了稿签:“一个无法劳作的脑瘫患者/却有着常人莫及的语言天才/不管不顾的爱,刻骨铭心的痛/让她的文字像饱壮的谷粒一样,充满重量和力量/让人对上天和女人,肃然起敬。” 诗刊社又将她的诗歌及随笔发布到微信公号上,为她和其他几个诗人举办“日常生活,惊心动魄”五人诗歌朗诵会。余秀华的诗开始在网络上流传。 2015年1月13日,旅美作家沈睿在微信公号“民谣与诗”上发布文章《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并称她为“中国的艾米丽・迪肯森(美国现代诗歌代表人物,又译艾米莉・狄金森)”。自此,余秀华的诗彻底引爆了社交媒体。 “脑瘫诗人”、“农民诗人”、“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这些标签都加诸她身上,并不公允,反而成为人们了解余秀华到底是谁的阻碍。她的智商不仅不低,还很高,她是省象棋队队员。“我不知道艾米丽・迪肯森。”她坦言自己读书不多,外国诗歌看不下去。她从来不想诗歌应该写什么,怎么写。她写自己的经历,有时候就是自己一刹那的感觉。所以有网友评论说“是生生从土里拔出来的句子,新鲜得掉渣”。 同时,也有人认为这股热潮是在消费底层经验,比如出版人、诗人沈浩波认为余秀华是将苦难煲成了鸡汤,没有艺术高度。 余秀华不理会这些争议。对于她来说,诗歌是一种需要。当她最初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她选择了诗歌。因为她是脑瘫,写一个字都非常吃力,要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力气左手压住右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而在所有的文体里,诗歌是字数最少的一个,所以写诗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那时候的分行文字还不能叫做诗歌,它们只是让她感觉喜欢,当那些扭扭曲曲的文字写满一整本的时候,她是那么的快乐。她把一个日记本给老师看时,老师留言:“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女生,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变成了诗歌。”这让她非常感动 ,“一个人能被人称赞可爱就够了”。 对于自己的命运,余秀华是不甘心的,也做不到逆来顺受。她渴望爱与被爱,渴望去往远方,但她所有的抗争都落空了。残障的身体、不幸福的婚姻……2012年7月,她曾独自去浙江温州打工,但不到一个月就被父亲叫回来了。她手慢,打不了工。 “人本身就是命运体,想好好不了。我觉得我这个残疾就是命。”39岁的她自称“人老珠黄万事休”,“我的痛和苦都是因为对人生过于热爱”。 唯有在诗歌里,她可以让自己蓬勃的生命力肆意流淌,该说爱说爱,该骂人骂人,这也是最打动人的地方。有时候,她像少女一样天真可爱,但又有着决绝的自尊,呈现出一股凌厉之势。更为难得的是,寂寞之中的她常常有一些浑然天成的句子。 这些年,她写了两千多首诗,有如今被人津津乐道的,也有流水账。但这对她来说都无所谓,诗歌不过是她摇摇晃晃地在人间走动时的一根拐杖。 有人问她的理想是什么。她说:“好好过日子,好好写诗歌。我希望我写出的诗歌只是余秀华的,而不是脑瘫者余秀华,或者农民余秀华的。” 1月16日深夜,她一边和记者聊着微信,一边写了一首诗:“假如你是沉默的,海水也会停止喧哗。”
余秀华诗选
我爱你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可疑的身份
无法供证呈堂。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
能够燎原的火,能够城墙着火殃及池鱼的火
能够覆盖路,覆盖罪恶的雪
我有月光,我从来不明亮。我有桃花
从来不打开
我有一辈子浩荡的春风,却让它吹不到我
我盗走了一个城市的化工厂,写字楼,博物馆
我盗走了它的来龙去脉
但是我一贫如洗
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潜逃
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灵
我穿过午夜的郢中城
没有蛛丝马迹
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
春天的时候,我举出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
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声,钝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
总是来不及爱,就已经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
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
那些轻省的部分让我停留:美人蕉,黑蝴蝶,水里的倒影
我说:你好,你们好。请接受我躬身一鞠的爱
但是我一直没有被迷惑,从来没有
如同河流,在最深的夜里也知道明天的去向
但是最后我依旧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得如此完整
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
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匪
他的刀架在我脖子上了,而我依旧在一个茧里
做梦
―――八万里河山阳光涌动。
我的嫁妆,那些银器粼光斑斓
交出来!
他低吼。我确信有一盏灯把我渡到此刻
他的眼神击穿了我
不管一击而毙还是凌迟,我不想还击
能拿走的,我都愿意给
在这样风高月黑的夜里,只有抵当今生
只有抵当今生
才不负他为匪一劫
麦子黄了
首先是我家门口的麦子黄了,然后是横店
然后是汉江平原
在月光里静默的麦子,
它们之间轻微的摩擦
就是人间万物在相爱了
如何在如此的浩荡里,找到一粒白住进去?
深夜,看见父亲背着月亮吸烟
――那个生长过万倾麦子的脊背越来越窄了
父亲啊,你的幸福是一层褐色的麦子皮
痛苦是纯白的麦子心
我很满意在这里降落
如一只麻雀儿衔着天空的蓝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