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的食客

　　村子里长大的孩子个个是原野上讨食的耗子，无边的原野就像温情、慈爱的母亲，甜蜜地看着我们向她讨要，从不拒绝。　　清明后，天空里的阴晦被温热起来的太阳光擦去了，天空变得出奇得蓝，蓝得纯净、明媚。原野上各种的绿色正在酝酿着更辉煌的梦：小草发芽，麦苗返青，它们贪婪地拥抱着阳光，吮吸着雨露。阳光和细雨母亲一样体贴，空气暖起来，飘雨的日子多起来。泥土的气息混着新草的芳香，在温润的空气里越酿越浓，酿成一壶浓烈的老酒。馋嘴的蜜蜂载歌载舞飞来了，在花丛里快乐地吸吮香甜如奶汁的花蜜。此时，我们的心也像头上的天空一样明朗起来，欣欣然窜到原野上。　　地头上，树林里，小路上，我们呼朋引伴，跃动的身影敏捷得像刚从远方归来的燕子。野地里，茅草的花蕾紧裹着瘦身旗袍，亭亭地立起来，丰腴健壮。我们给它取了个温暖、活泼的名字——“嘀咕嘀”。这是春天的原野送给我们的第一份厚礼。用手捏紧“嘀咕嘀”的腰身小心翼翼地向上提，箭一样的“嘀咕嘀”就离开了大地。样子肥壮的“嘀咕嘀”是我们的最爱，剥开它的绿衣，露出里面白白胖胖的棉絮状的花絮。送进嘴里甜津津的，肉嫩而又劲道。这个时候，我们的嘴巴一般是不会闲着的，满口袋的“嘀咕嘀”等着我们嚼呢。村子里的男孩子、女孩子这时候就像放养在原野上的羊群，快乐地嚼着“嘀咕嘀”，嚼着一个甜甜的春天。脸蛋也被阳光染成幸福的黑红。　　春的天空总是那么动人，云朵轻卷漫舒，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大地，注视着我们这些采食的“羊群”，注视着我们跟原野上的风一样在田野里游荡。吃罢“嘀咕嘀”，我们就爬上了树，先是把黄绿的榆钱送进嘴里当甜点，再撸一把雪白的槐花放进嘴里作美食。以花为食，这样的日子我们跟神仙一样逍遥。　　春天，很快过去了。田野里，一切都那么贪长，阳光体贴它们的心情，变得热辣辣的：爬蔓的拉拉秧向着天空敞开胸怀争取更多的阳光，它努力向远处伸展自己的长臂，拓展自己的势力范围；直立的狗尾巴草使劲向上接受太阳的热量，“噌噌”地蹿到一尺多高，向着湛蓝的天空，翘起了自己的狗尾巴。大地上一片锦绣：野草拼命地长，将田野染成各色的绿，深绿、墨绿、浅绿、翠绿、碧绿、葱绿、麦绿，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绿。这时节，羊群和小牛也喜欢走进田野，热蔓子草和狗尾巴草是它们最可心的点心。野花也拼命地开：牵牛花粉嘟嘟的脸蛋，娇羞地挂上了浅红；婆婆丁、苦菜、曲曲菜是三个好朋友，它们商量着举起了一朵又一朵菊花一样好看的小黄花；紫丁花开了，像是天上落下了一些紫色的小星星。酷热，把我们赶到了树林里，小河边。阴天或是雨后，我们依然要跑到田野里向她讨要。最惹人爱的是一种叶子生着绒毛的野花，喇叭形，粉紫色，花瓣顶上露出些嫩黄，似乎嫩黄是从粉紫里流出来的。这花，生得秀气，比喇叭花娇媚。伙伴们常把它口袋状的花筒放进嘴里吮吸，吸到嘴里的花粉甜蜜蜜的，于是美其名曰：“甜布袋”。我很少采这花来吮。因为，我觉得它太娇美，不舍得采撷。　　除了野果、野瓜，我们有时候也吃庄稼地里长的麦子、玉米，菜园里种的黄瓜、茄子。夏天，野地里，生一堆火，灰白色的烟氤氲升腾，飘向遥远的碧空，追随着天上的流云，与云儿做伴儿去了。我们捋下一把麦穗，用一根麦秆将麦穗的秸秆扎实，放在火上，麦子的香味就在空气里酝酿，越来越浓。麦穗的麦芒最先被红色的火焰咬食，麦穗黄绿的外衣也被烟火熏黑，将麦穗从烟火里撤出来，稍微一晾，不再烫手，便将它宝贝似的捧在手心，揉搓起来，不久，浑圆、饱实的绿色的麦粒儿翡翠一样从黑黄里脱颖而出。吹去手心里的麦壳和烟灰，将那一把绿色的宝贝儿填进嘴里，我们从不敢像八戒吃西瓜一样狂嚼，怕留不住麦子的香味儿，总是慢慢地，慢慢地嚼，细细地，细细地品，嚼着、品着，麦子的清香搅动起心情，甜蜜伴着对幸福的憧憬开始在心里翻腾。　　比起吃烧小麦，烤玉米要讲究的多。要先在平地里挖一个一尺见方的坑，在坑里生一堆火，等火快要燃尽，把选好的四五个嫩玉米棒子带着皮放进火堆里，排着放好，然后在玉米棒子上覆上薄薄的约一指来厚的一层土，上面再放上一堆柴火，新点起一堆火，火熊熊地燃起的时候，我们这些围着火堆的馋猫，常常被熏得大汗淋漓。现在想起来那时我们竟不知道到别处去等待，只是围着火堆，眼巴巴地等待那一堆柴火燃起，燃旺，燃尽。其间，一定会有一个猴急的馋猫要扒开灰堆拿出棒子，但是大家立即团结起来，打击他的热情，“要焖焖才行！”于是，我们又在已经没有了跳动的火焰但还红彤彤的火上蒙上厚厚的一层土，然后又开始眼巴巴地等待覆土凉下来。等覆土不再发烫，我们就用树枝拨拉开覆土和柴灰，将里面埋着的玉米棒子拨拉出来，这时候棒子的绿色外衣已经变了颜色，一边是浅黄褐色，另一边是黑色。我们不再等待，立即剥去它的外衣，一个个玉米棒子像一个个刚出浴的胖娃娃，身上还蒸腾着袅袅的热气呢，最后择摘掉里面的玉米丝，露出娇黄如金、晶莹如珠的香喷喷的玉米棒子。一人捧一个，不再像吃麦子那样雅，大口啃咬起来！　　园子里的瓜类，我们固然喜欢，但是能吃到瓜的时候并不多，因为大多有人看园子，我们不好得手。园地里的甜瓜、西瓜，每每诱惑着我们心里的馋虫，让我们每次路过那里心里就痒痒。我们只好吃茄子，看园人把目光盯在瓜果上，看菜稀稀松松的，这为我们提供了方便，我们能顺利地吃到茄子。也许，你会诧异：茄子能生着吃吗？我们不仅吃茄子，而且是当水果吃，小的太嫩，我们不舍得摘，大了就涩了，不好吃。半大的茄子最好吃，肉嫩而稍甜。　　庄稼地里、园地里的东西，我们在原野上疯窜的时候，顺手牵来，填进肚子里，从来没有大人嫌恶我们，记得那时候大人也吃。可是，有一次，我扒了几块地瓜放进小褂的口袋里带回家，被母亲看见了狠狠收拾了一顿，屁股被打得差点开花。从此，再不敢往家带。原来乡间的风俗，装进肚子里不算偷，装回家就是偷。母亲不愿意我偷东西养成贪便宜的毛病，才教训我。　　但在田野里，我们照样吃。大人们说：“吃吧，凭你们的肚子能装多少？”有了大人的放纵，我们在田野里直吃到初冬。草木的叶子凋落了，地里还有刚钻出来的地瓜秧，顺着地瓜秧扒下去，我们常常能找到或大或小的一块地瓜。洗净了，放进嘴里嚼得响脆，咯嘣、咯嘣地，那声音像在唱歌。甜蜜的清风羡慕我们的逍遥，跑过来伴着我们欢唱，歌声、笑声在原野上荡漾。笑声乘着清风的翅膀，飞向原野深处，飞进原野的脉搏里，我们的幸福也乘着歌儿流进了原野的血脉里，食客与原野一同陶醉、一同欢乐，似乎两情相悦的恋人。　　每次忆起那些在田野里谋食的日子，心里就涌动着一种甜蜜和感激。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我背着对生活的憧憬来到了城里，偶尔走进食府、饭店、美食城，成为那些地方的食客。坐在盛宴前，肠肚里却没有了进食的渴望，只是怀念那些在原野上采食的日子，于是伸出筷子挑一绺儿凉拌的青菜放进嘴里，期望嚼出原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