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词源
南方都市报2013年9月8日GB18版
据我所知，中国学者对英语词源的介绍、研究不很充分，香港的孙述宇先生曾写过《陆谷孙〈英汉大词典〉中的辞源说明》一文，就《英汉大辞典》中对词源的处理提出批评。最早介绍英语词源的中文书是哪一种？我没有考究过，只见过樊兆庚编注的《英文文字源流》（中华书局1940年1月第一版），大约是照西人著作节编、约注的。多年来，流布较广的相关著作只有庄和诚的《英语词源趣谈》（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年9月第2版），不过此书依字母顺序排列，让人难有从头到尾读一遍的兴致，而内容又未免驳杂。
李奭学先生的《细说英语词源》（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第一版），尽管程度并不深，但借由不同主题，将意思相互有关联的词放到一起，贯串解说，生动而又富文化品位，算是相当不错的入门书。书中最深入的是最后一篇《龙的翻译》，讲元代以来西方文献如何翻译“龙”这一中国独有的想像物，最能体现作者的学术水平——当然，也离书的主题最远。此书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例句的译文常常是很精彩的，比如Many people enjoy his lofty orations，but I consider his magniloquent style of speaking old-fashioned and unimpressive，李奭学先生译为：“很多人喜欢他高雅放言，但我认为他说话高蹈不实，不但方式过时，而且马耳东风，入耳即忘。”词句雅致，又能切合原文，难能可贵。
《细说英语词源》对词源的追溯，绝大多数止步于拉丁文、希腊文、法文，与庄和诚的《英语词源趣谈》类似，从学术上说，多少有点未探本源的遗憾，因为当代语言学通常都会将许多现代英语的词汇上推至印欧语词根。孙述宇先生的文章也着重谈了这方面的问题。在我读过的书里面，沃特金斯（Calvert Watkins）编著的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 of Indo-European Roots（第三版）是非常好的一种。这本印欧语词根辞典的特色之一，是在重要的词根后附上一小段“语言及文化解说”，不但有纵深感，还经常有横向比较。举一个例子，在李奭学先生的《细说英语词源》里，有这样一段：“《创世记》又载，上帝开天辟地的第三日，分出了旱地和水域……拉丁词根terra指'地’……terra的名词形有terrain一词，指'地域’或'地带’”（第72页）我们看沃特金斯编著的印欧语词根辞典里讲“ters-”，首先指出它是“干燥”的意思，“语言及文化解说”里说明，从词源的角度讲，terrain只是“旱地”，从“旱（地）”转移到泛指“地”，这是一种语言学上典型的“移就”（transferred epithet）现象。沃特金斯还举了相近的例子，在吐火罗语中，表示“土地”的yapoy，其实源自印欧语yewos，是“谷物”的意思，印欧语里有“出产谷物的土地”的说法，这也是一种“移就”。
因为是为初学者写的书，《细说英语词源》的内容大多平易准确，自然，也偶而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我的一位友人就跟我提起，书中对lewd一词的讲法有问题。李奭学先生写道：“在古英文里，这个词拼法是laewede，本义为'粗鄙不文’……lewd要拥有'淫荡的’或'猥亵的’等今义，仍然得俟诸中古文学的集大成者乔叟（Geoffrey Chaucer）。他在《坎特伯雷故事集》内，首次在lewd和lascivious等词之间画上等号。”（第206页）这样的讲法，实在容易让人误解。事实上，我们看《坎特伯雷故事集》开头的“总引”里就有这样的两句：
For if a preest be foul，on whom we truste，
No wonder is a lewed man to ruste
方重先生译《坎特伯雷故事集》将这一句译为：“一个牧师是应该得到大家的信任的，假如他自己腐败了，一般无知的人当然更要溃烂了。”（第13页）译文是正确的，这里lewd指的就是“无知、不学”，而并无“淫荡”之义。
《细说英语词源》的好处就在于它是学者写的，处处流露出学者的眼光、视野。要只从掌握单词来讲，《新说文解字——细说英语词根词源》（徐西坤、王鑫编著，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12年3月第二版）也许更合适，因为书中开列的词汇更多、更便记忆，而在解说上，又常能溯及印欧语的词根。不过说到底，仍然是通俗读物，谈不上学术的价值。□刘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