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下的文明
潘岳
欧洲最北部的国家是挪威，挪威最北端的城镇是洪宁斯沃格，它被称为“欧洲北角”。这里面对巴伦支海，海那边，只有北极熊和雪狐。
此处地形呈丘陵草甸，一泓泓清亮似镜的高原湖泊，一片片金黄色的草滩，还夹杂着一丛丛红白相间、不知名的野花。时值深秋，凄厉的风轻轻一掠，苦涩的雨徐徐一飘，我们已明显嗅到北极冰川肃杀的气息。镇上的小旅店大多已关门，成群的驯鹿与终年靠这些驯鹿生活的萨米人皆已南迁，一周过后，大雪封路，这里便成了旅游禁区。
所谓欧洲北角的象征，是该镇最北端绝崖上的一座高耸的灯塔。灯塔下面，咆哮的巨浪将坚冷的岩石劈打得斑驳苍凉。但经过无数沧桑岁月，山还是山，海还是海。
据说，一到夏天，这里的太阳二十四时高悬空中，从不沉落，将天体宇宙映照得通红透亮。整日间，彩云团绕、海天相接，霞光飞渡，气象万千。在这造物主营构的壮丽屏幕前，人，显得那样渺小，又感到那样幸运。由于季节不对，我们没能看到北极光，这奇异的极地之光，在别处看不到，只能在这里。我们虽然错过了时间，但只要站在这绝崖的灯塔下，会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是神灵的存在。
洪宁斯沃格镇共有三千六百个居民，参差在十几个独具风情的小渔村。这些小渔村非常现代化，水电、路桥十分发达。他们酷爱大自然，关注环保，吃得好，住得好，无忧无虑，悠闲度日。早上散散步，中午钓钓鱼，晚上再听听音乐，每人的眼睛里面，都透着祥和、安逸、诚实。当然，还掺杂着一点点懒惰。
我怎么也难以想象，这些与世无争、面色红润的挪威人，当然还要加上瑞典人、芬兰人、丹麦人、冰岛人、一部分英国人――全世界最富裕的人们；这些整日在议会里为如何花销多余的财富而争论不休的人们；这些自诩为全球社会福利最好、精神文明最高的人们，居然是凶残贪婪的维京海盗的后裔。
一千二百年前，世界最伟大的君主之一——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大帝，征服了几乎整个欧洲。这个挡住了阿拉伯人、横扫了斯拉夫人、弘扬了基督教文明的一代英雄，却在某个清晨，双眼噙满泪水，望着北方，对部下们说：如何才能使我的子孙，免遭这些维京海盗的袭击? 连查理曼大帝都办不到的事，其他君主就更办不到了。那些凶猛亡命、体魄高大、能耐严寒的野蛮人，以临近欧洲北面的各个荒岛为进攻基地，划着自制的木舟，成群结队地呼啸上岸，烧杀抢掠，鸡犬不留。待各王国军队赶来时，他们早已醉醺醺地撤向大海。这种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突如其来、防不胜防的战术持续了多年，欧洲那些养尊处优的君主与主教实 1
在受不住了。他们决定与维京海盗谈判。
过往的血账一笔勾销，划予他们新的土地，赐予他们更多的钱财，再授予这些船长们一个个国王的王冠与贵族的称号，也就是说，承认他们成为一个个平等的王国。条件呢? 只有一个，从此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中国如此，外国也如此。海盗转眼变成绅士，他们将弓箭收起，开始从事远洋贸易或航海探险。至今，在北欧各国首都的博物馆里，还不无荣耀地展示着这些一千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船。从加勒比海到波罗的海，这场野蛮与文明的交战终于停止。野蛮战胜了文明。
野蛮战胜文明后，又建立新的文明，然后再腐朽，再被新的野蛮人取代。循环往复，似成历史定律。查理曼大帝的法兰克王国，几百年前也是野蛮的日耳曼人，正是他们，洗劫并毁灭了长达几个世纪的古罗马文明。天理报应，几百年后，维京人找上了他们。
如今，当看到这些动作机械、财富充盈的北欧人，一再为自己的环保与福利沾沾自喜的时候；当他们吃饱了没事干、追随着美国人对亚非国家的人权民主状况频频指责的时候；当他们过高地估计了西方的文明而对他国文化屡屡讥笑的时候，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北欧的一位部长对我说，中国人用筷子吃饭太落伍了，不知能维持多久。我跟他说，中国用筷子，反映了东方人四两拨千斤的奇巧智能，也体现了中国几千年前就进入的农耕文明。他听了后，摇着头，极其不以为然。
其实，现在最令这些欧美发达国家大摇其头的，不是筷子和刀叉，而是移民。他们天天夸自己的人权与福利，天天骂穷国的专制与脏乱，而当这些穷国繁殖能力极强、拖儿带女的难民共同投奔他们“自由的天堂”时，他们恐惧了，像恐惧瘟疫一样。先是黑人，接着是土耳其人、阿拉伯人，最后是我们沿海渔村的一船船非法移民。历史，总离不开哲学的幽默。美国人掠来的非洲野蛮部落的黑奴们，现在正异化着美国的“现代文明”，欧洲召来的中东劳工，正在尽情地享用欧洲的一切福利制度。欧美国家头痛是必然的。
人权，首先是生存，其次才能谈民主。一边拒绝帮助穷国的生存发展，一边又责骂穷国的民主状况，是否显得过于自私？拿环保来说，他们先靠工业化富了，靠无休止地开采穷国的资源富了，再一股脑地将污染工业通通转移到穷国，然后翘着二郎腿去品评人家的环保状况，是否又显得过于傲慢? 所谓的全球化，是否会带来实际上的贫富两极化，已成为全世界议论的严肃话题。
我，现在站在全欧洲的最北端、最高处的灯塔上，思索着挪威人、北欧人、欧美人与我们中国人。我不会为辉煌一时的西方的文明而感到过分兴奋，更不会去嫉妒，我为自己是中国人而感到自豪。此时此刻，随着奔流不息的海潮，我更为我们伟大的中华文明而激动不已。我们全体团员都站在灯塔上大声地呼喊着，高唱着。我想，很多人都能听得到。尤其是中国人。
过去的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帝国，尽管其文明已发扬扩展到其他民族与 2
地区，现在呢! 除了剩下些古建筑遗迹供后人赏吊外，其文字、语言，甚至血统，都随着蛮族的入侵而消亡了，人种也变了。惟有我们大中国，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同根同种同文，一直完整地保留到今天! 在中国历史上，也经历了多次蛮族入侵，但不管是谁在军事上征服了我们，都在文化上，甚至在姓氏与血统上，反倒被我们统统征服与同化。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的祖先，靠着黄河与长江所酿造出的政治智慧，为我们设计了一套优越的、独特的精神伦理体系。虽经几千年风雨袭扰，却仍然独立于世界东方! 大中华伟大之处，正在于此。
与此同时，我们又岂敢自满。一百六十年前，英国人的五百四十尊舰炮，击碎了我们天朝的梦。知耻近乎于勇。我们还要向人家学的东西多着呢! 大中国文明如果不能吸纳别人的精华，那也就称不上是优秀的文明。我们一个一个的考察团来到欧美，为的是什么？我们心里有数，光是老祖宗那一套还远远不够。西方国家经过几百年的殖民地掠夺与现代化积累，反以其先进的工业文明潜移默化地同化着我们。看看我们的孩子们，他们喜欢吃的汉堡包，喜欢穿的乔丹运动服，他们心中的港台歌星与他们最爱看的日本卡通片，然后再看看他们对我们那些未加改革更新的戏剧、书画、诗词、饮食等等诸多国粹的一脸不耐烦，就已向这代年轻的中国父母们，提出了一个更加严肃的问题，或是一种使命，要行动起来，为重建我们那套饱经风霜的大中华文明体系，而不懈地努力。老实讲，我们既为古老的中国龙能撑到今天感到自豪，又为他越撑越吃力感到担忧。难道配上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两个轮子的车，还超不过人家的独轮车？就是不服这口气。
我们能来欧洲北角，很不容易，要转几次飞机。大使馆陪同人员讲，我们是来到此地极少数的中国人。但我一点也不担心，相信不远的将来，全世界各地，凡人类能抵达的地方，都会有我们中国人的足迹! 而且我更相信，无论中国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出去的，也无论他们出去了多少年，喝了多少年洋人的酒，他们决不会变。他们依然爱吃中餐，爱舞狮子，爱扎堆儿，爱在春节时贴上一对吉祥如意的春联。他们会时常回家看看，他们也会带着老家的人出去走走。
前天下午，我们与北欧某国渔业部长会谈得很久，下电梯时，看到两个中国留学生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看到我们，欢呼雀跃地跑过来问长问短。他们是学渔业管理的，学习很苦，生活还好，但却感到闷得慌。一听说祖国来人了，特别的高兴。事后才知道，他们在此已站了整整两个小时。他们的根在中国。
一旦是中国人，就永远是中国人。什么叫真正的文明? 这就是。
写于二○○○年十月挪威海欧洲北角灯塔下
注：此文于二○○○年十月十三日在《中国产经新闻报》发表
二○○○年十月三十日《中国质量报》刊载
二○○一年一月十二日《人民日报》刊载
二○○一年二月《中国民航》杂志第一期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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