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敢妄自谈论鲁迅，在我看来，鲁迅是我始终不能触摸的一座丰碑。但是，有一天，当我结束沙漠边缘的生活，重新回到绍兴，开始在鲁迅故里穿行，远在北方的一位行者竟羡慕地说：你每天陪着鲁迅，还整日被一种文化所浸染，真是一种福！朋友简单的话语，竟不由地让我怀想起自己逐渐走近鲁迅的诸多往事。
一
初识鲁迅，源于小学时代的一次远行。
那次，老师带我们步行好几里路到皇甫庄参观一个台门。据说皇甫庄曾是鲁迅的外婆家，儿时的鲁迅常随母亲到那里拜年，扫墓，消夏等。十三岁那年，鲁迅的祖父科场案发，为了免受株连，鲁迅和弟弟被送到皇甫庄寄居，从而开始了人生中最漫长最难忘的农村生活。而八十多年后，当懵懂的我站那个用木结构建成的台门中，感觉竟是那样寂寞幽深，一进联着一进，穿行其间似乎有神秘阴冷的气息刺入人心。那一刻，要不是有成群的同学相伴，真不敢久留。不知当年在此避难的鲁迅，与我是否有同感？
距台门不远，便是包公殿。皇甫庄包公殿在贺家池的西岸，殿内供奉着包公的塑像。据传，每年农历六月十六包公生日，人们会自发到此搭台演戏，祈求平安幸福。而每次一演总是两三天，热闹非凡，吸引了远近的乡民坐船到包殿看社戏。那时，少年鲁迅和他的小伙伴们也常一同去凑热闹。在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里，能无忧无虑地热热闹闹地看上几台戏着实是件兴奋的事。这也许就是农村生活留给鲁迅美好印象的原因之一，以至于后来他能信手写出《社戏》等一批乡土美文。只是不能理解的是，鲁迅为何对包公殿旁两株浓荫如盖的古树只字不提？岂知，那两棵古树也是挺有个性的，每一棵都粗得要七八个小朋友联手才能围拢。而其中一棵的主干已被岁月镂出一个很大的空心洞，引来无数小朋友到此玩耍。不知鲁迅当年是否也曾攀爬过那两棵高大的古树？是否也曾钻过那个树洞？也许当时它们还小，甚至根本就没出生？
那次远行很平淡，但在枯燥乏味的年代里，那应该算是年少时的一次奢侈之旅，我有幸生平第一次真实地窥见了一个伟人年少时的生活场景。
二
在时光的浸染中，我们渐渐成长。不过，从小学、中学，再到大学，鲁迅的作品一直在教材中出现，我们这批上个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几乎是读着鲁迅作品长大的，鲁迅似乎时刻和我们在一起，而他的形象也因此日渐清晰、饱满起来。
依然清晰地记得大学时代与鲁迅有关的一次探访。印象中，那次探访很神圣，我们不知疲倦地骑着单车，虔诚地赶往鲁迅曾经避难的另一个地方——小皋埠，为的是追寻少年鲁迅留下的足迹。鲁迅在皇甫庄住了一段时间以后，由于大舅父在那里的房子租期已满，主人要收回，他便又随着大舅父全家迁居到小皋埠，住在一个叫“当台门”的秦家。
就在那里，鲁迅有了意外的收获。秦家的主人（大舅父的岳父）是当地一个颇为著名的文人，当时已经去世，遗留下很多藏书，堆在一间小套房里，布满灰尘，无人问津。然而，书总是青睐与其有缘之人。当少年鲁迅站在密麻麻的藏书前，那间一向被人遗忘的小屋，竟在瞬间有了一种灵性，成了一个人的阅读天堂。就这样，一本又一本书被鲁迅自由地拿来翻阅，时光也在书页的翻动中悄悄飞逝。于是，家庭的不幸、“寄人篱下”的无奈、受人冷落的痛苦、世态的炎凉仿佛都不复存在。就在短短的避难期间，鲁迅竟然把《红楼梦》之类的小说尽心地浏览了一遍。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是鲁迅必须经历的一种预习。事实证明，日后鲁迅从事红学研究，讲《中国小说史》，与年少时的这次预习不无关系。毕竟，好书如良师益友，一样能催人奋进。
这样看来，与书有缘，着实是鲁迅的福。但愿这不是我一己之心的猜度。
三
如果说学生时代接近鲁迅，更多的是一种被动接受。那么，当初为人师的我走上三尺讲台，开始向学生讲解鲁迅作品时，竟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份自觉与敬畏。正因为如此，很多时候，面对鲁迅的每一篇文章，我几乎不敢妄加评说。
后来，当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生活，面对异乡的同事和学生，鲁迅和他的故乡，却很自然地成了我言犹未尽的话题。于是，百草园、三味书屋、水乡乌篷船、皇甫庄社戏……一个个意象纷至沓来，让异乡的人们目不暇接，乃至陶醉，眼神里流露出同一种心情：羡慕和向往。而这总是让我自豪不已，也成了我远在他乡时怀念故乡的最好方式。
带着我的新疆朋友拜访鲁迅故里，是我远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时的一个夙愿。记得第一次带一位新疆朋友到那里参观，是一个雨意很浓的冬日傍晚。静静的冬雨跌满黛瓦，那跌落的声音似谁在轻轻弹唱，又似专门在为我们这次远道而来的拜访轻声伴奏。许是天色已晚，整个故里游客稀少，空空荡荡，往日的嘈杂、喧嚣已跑得无影无踪，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在那里穿行。撑着伞，从一个台门出来，然后迈入另一个台门，感觉如一部部线装古书在眼前被逐一打开，纯朴、深沉、宁静。也许是气氛所致，我的那位维族朋友一脸庄重，时时驻足凝望，仿佛要把这里的一切看透，藏进心里，带回昆仑脚下。
偶尔在窗前留步，透过木格子窗棂，望着静静的冬雨沿着屋檐落下，在天井的石板地上溅起一朵朵小水花，一种旧事重提般的温馨不由地袭上心头。恍惚间，似乎有一个小孩光着脚丫在雨中天井里玩耍，“咯咯咯”的笑声溢满整个空间，传入我的耳际。那小孩是少年鲁迅，还是我儿时的伙伴？当然都不是，那只是我一时的幻觉而已。然而，虽然只是幻觉，我却深深地感悟到：
鲁迅故里，只有在雨中，才会真正散发出原汁原味的绍兴味，让人充满遐想……
四
曾经整整一个冬天和春天，几乎每个清晨和傍晚，我都会以本地人的姿态，踏上那条横穿鲁迅故里的窄窄的青石板路，然后悠闲地漫步而过。虽然，每次只需三分钟，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三分钟，却成了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韵味无穷。那段时间，这种穿行也似乎成了我一天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仪式。
而每个清晨，当我跨过高高的木头门槛，抬眼望见门口景墙上的鲁迅形象、路两旁的粉墙黛瓦、竹丝台门、从鲁迅故居门前流过的小河和河面上晃晃悠悠的乌篷船；每个傍晚，当我走过一座石桥，在转弯处望见挂在故里屋檐下、在风中摇曳的红灯笼；每次穿行，当我闻到那股难以言说的绍兴味，内心总会涌起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感动，久久不能平息。这兴许是因为鲁迅故里所蕴含着的某种元素，让我找到了一条接近鲁迅的心灵通道，找到了感悟一座城市的一个支点，所以每次与它相遇，都会激起我内心中的某种情愫，缠绵如春雨。
就这样，因着鲁迅故里，我们与鲁迅靠得更近了。只要望望故里门口的景墙，你会觉得鲁迅似乎一直就在我们身边：他的双眼正凝视远方，洞悉着世间一切；手中的香烟似乎刚被点燃不久，冒出淡淡的烟丝，随风飘散。而一旦在一条条青石板路上徜徉，在一个个古式的台门间穿行，在故里的每一个角落驻足，《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故乡》、《社戏》、《祝福》、《阿Q正传》、《孔乙己》……那一篇篇文章犹如一个个老朋友会在瞬间挤入脑海，旧时的记忆也仿佛在刹那间被激活，与之有关的零碎往事被一一重新提及，让人倍感温馨。除此之外，如今还有哪个地方，能够如此亲切地勾起当代人对诸多文章和往事的回忆？
因为这，以后，每次踏上那条长长的青石板路，我总是怀着一份发自内心的窃喜。特别是，每当看见那些前赴后继、慕名而来的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游客，我总是在为自己生活其中的文化暗自骄傲着。
而所有这一切，无不都是鲁迅赐予我们的。
五
很多次，走在鲁迅故里，看到“民族脊梁”四个大字，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新疆作家周涛写的《重读鲁迅》一文中的一句话：“幸亏毛主席留下了这番话，言之凿凿——‘空前的民族英雄’，这多么令人欣慰！不然，还不知有多少政客、恶徒处心积虑地要诋毁、诽谤鲁迅，把污水向他身上泼呢。”当初第一眼读到这个句子时，就深为周先生的气势所折服，很解气。
不错，假如当年毛主席不这样肯定鲁迅，人们又将如何评价鲁迅？鲁迅还会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英雄和脊梁吗？
假如鲁迅没有这样的荣耀，今天的家乡人是否还会如此张扬地宣传，甚至斥资几个亿重建晚清风貌下的鲁迅故里？可曾知道，在“拆”字最霸道的年代里，曾有多少个城市失去了自己多少个生动而自然的原生态的历史人文建筑。据说，从1952年到1978年的27年间，我们这座古城就有17条河道被填没，百余座桥梁被拆除……
假如1927年鲁迅同意自己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并获奖，某些人是否还会遗憾地说出“可惜鲁迅没有留下一部长篇，不然鲁迅更伟大了”这样愚蠢的话语？
假如鲁迅早年家庭没有发生变故，假如鲁迅当年没有去日本留学，假如鲁迅后来没有弃医从文，假如鲁迅临终前对他的怨敌全都宽恕，那么，鲁迅还会是我们今天眼中的鲁迅吗？
……
面对鲁迅，我有太多太多的假如。当然，这些也只是我一个人的臆想罢了。鲁迅的伟大，就在于没有这些假如。
记得《重读鲁迅》一文中第一句就说：“鲁迅的确是有必要重读的，岂止重读，对于一部分重视精神修养的人来说，总是应该隔一段时间久读一读的，常读常新，学而时习之。”
远在塞外的周涛对鲁迅有如此深刻的感悟，那么，生活在鲁迅家乡的我们，难道不应该加倍重读吗？
好久没去拜访鲁迅故里了，看来是应该多到那里走走的，也好借此重读鲁迅，重温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