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日本过新年

　　日本人之看重新年，相当于中国人的看重春节。其实古代的日本人也模仿中国过春节，后来日本人向西方学习，改过元旦了。于是，他们把过春节的所有仪式前移到了元旦期间。听说中国在清末民初也有过同样的尝试，但中国人不理那茬。旧年的最后一天，日本人称之为“大晦日”，相当于中国的大年三十。当天晚上日本人称之为“除夜”。当夜12点，全国寺庙会同时敲响“除夜之钟”，共108响。元旦初一被称之为“正日”。初一到初三被称为“三贺日”。新年第一次去寺庙参拜称之为“初诣”。从“正日”开始晚辈要向长辈拜年，亲戚之间也互相拜年。 　　2007年春天到2008年春天，我在日本九州大学担任外国人教师，独自在福冈度过了一个“大晦日”。 　　年末岁初，学校放假十天。 　　清晨醒来，阳光明媚。在我的家乡陇东地区，有一种最简便的饭叫“馓饭”，我们当地人说这是懒媳妇的饭。我用燕麦片很快就做好了香喷喷的“馓饭”。在日本的都市里，就着韩国泡菜，吃中国西北的小吃，别有一番风味。 　　9点许，我离开宿舍去九州大学工作室。街上的行人还是和平时一样稀疏，并不因节日而变得热闹。每家门口都挂着经过了精心布置的“门松”，商场和店铺的门前插起了五颜六色的旗子。校园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遇见。平日研究楼里总有日本教授在用功。每个研究室的门上都有一块毛玻璃，如果有人会有灯光透出。日本教授一般都很晚回家，有时我12点左右离开，看见有些窗口依然亮着灯，即使是在节假日也有人来，个别教授会在研究室彻夜工作。今天是唯一一次没有教授来工作的日子，起码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来，全楼只有我一个人。 　　我打开了酷我音乐盒，听一阵流行歌曲，又听一阵陕北民歌，甚至我放纵自己听了一会儿秦腔。我喜欢陕北民歌，它质朴自然，保存了原生态的美。我有意把音量开得很大，让黄土高坡上粗犷的风扑面而来，我在这风中舞之蹈之，逍之遥之，迷之醉之。小时候，每到了正月里，公社广场上不时会有秦腔演出。那时候，我不喜欢音乐，更反感秦腔。但秦腔根本不在乎一个少年是否喜欢它，它都慷慨激昂地不屈不挠地日夜回旋在西北大地上。在日本听秦腔，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独门漫步在家乡小镇的街道上。有人说如果你开始变得喜欢传统戏剧了，那说明你已经老了。我对秦腔至今还谈不上喜欢，我想即使到了晚年也不会喜欢。只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躲进小屋，关上窗户，谛听着来自家乡的声音，我想让自己忘记身在何地，我想让自己沉醉在还在家乡的幻境中。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变暗，夜幕降临了。这是我第二次在国外度过的新年之夜。 　　第一次是1997年在韩国釜山。1997年12月23日，韩元跌到1美元兑换2067韩元的历史最低点，韩国的经济已处于崩溃的边缘。我的第一次出国不幸正赶上了这次金融危机，韩国人和我过新年的兴致都不高。那时我是副教授，在国内年薪2万人民币左右。到韩国讲学，正常的话可以挣到10万人民币。可是到了1997年12月下旬，我的工资一天天在缩水，在时候一夜就少了1万元。我只好自我解嘲说：“昨天晚上又睡了一夜总统套间。”我自信不是一个嗜钱如命的人，但看着自己辛苦挣到手的钱不断在缩水，且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心中也还是烦躁。釜山大学座落在半山坡上，从外籍教师楼向南行，蜿蜒到达东门口，在这里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一条上山，还在校区；一条下山，进入市区。釜山大学的校门口就是繁华热闹的市区，是釜山周边青年学子的乐园。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南开大学一位张教授，两人每天黄昏散步到东门，一人会问：“山林还是红尘？”我们有时向下进入红尘中散步，更多的时候还是向上步入山林。到达山林的高处，也可以望见红尘中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华丽迷人，天地间弥漫着一片祥和的氤氲之气。等到了1998年元旦前后，同样的美景看起来顿失光彩，感觉中更像明明大家都知道她已经徐娘半老，却要在脸上涂抹上厚厚的油彩。心境不同，虽然景色依旧，给人的感受却完全迥异。 　　晚上十点许，我关闭了电脑，骑自行车回宿舍。风很大，顺风时不用蹬也会跑得很快，逆风时用力也无法前行，只得下来推行，风从旁边吹来时，会让人无法把握方向。 　　沿着三号线大街走，要经过两个过街天桥。到福冈不久，我就发现在过街天桥的台阶下面是乞丐的住所。后来学生纠正我说，他们不是乞丐，是流浪汉。第一次我没有心理准备，深夜路过大桥，突然桥下有人翻身，吓我一跳。因为是晚上，看得不太清楚。后来在傍晚时分，看到一个老人拎着提包，钻进了桥下。也许他发现我在好奇地观望，他没有坐下，而是重新起身在周围徘徊。我看到惊扰了他，就快步离去了，在桥北也住着一个流浪汉，他的家比桥南的要“阔气”得多，在很多拣来的旧电器，俨然就是一个“家”的样子，这样有碍观瞻的“家”，警察和市政府似乎无人过问。在九州大学的北门外，我也数次看见一个老人，流落街头，应该也是一个流浪汉吧。以前很难想象在日本这样发达的国家也会有流浪汉。后来日本学生告诉我，有些流浪汉很有钱，只是和家人不和，或有别的原因，自愿过着流浪的生活。在日本有许多这样的流浪者，在东京和大阪流浪者最多。后来我去了东京，亲眼看见了在皇宫附近和上野公园的流浪汉。我所看见的流浪汉大都衣衫褴褛、赤贫如洗，不像是很有钱的样子。不下雨的夜晚，睡在桥下过夜还可以，真不知道在下雨的寒夜他们是如何安身的？而福冈又是一个临海的多雨的地方。后来，在樱花盛开的季节，我从电视上看见过一段录像，是记者在东京上野公园里的跟踪暗拍，一群一群的人正坐在树下赏樱花，一位年近花甲的流浪汉在捡易拉罐。大家对他的态度都很友好，并没有人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他走过时，大家都会把空罐子递到他手上，还有两位好心女士递交给他啤酒和烤肉串，他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今夜，流浪汉的除夕会如何度过呢？我留心看了一下，桥下似乎没有人影，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街上还有车在来往。到了神社前面时，完全是另外一重天地，沿着神社大街两侧，前几天搭建的临时摊铺都已经开张，处处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只是店员多，顾客少，整个街道上没有多少游人，显得冷冷清清。也许到了“除夜之钟”响起之后，才会有很多人来神社参拜祈福吧。 　　回到宿舍，打开电视，取出采购地零食和酒。我对自己说：过年了，一个人在海外，也很不容易，今天就大吃大喝自我犒劳吧。没有“彩袖殷勤棒玉钟”的浪漫，也没有多少“挥杯劝孤影”的惆怅，我坐在榻榻米上，一边慢慢地饮酒，一边欣赏电视节目。这一夜我喝了四瓶啤酒和半瓶二锅头。我醉了吗？自己不知道，也没有别人可问。有一个唱歌的台，估计就是传说中的“红白歌会”吧。早就听说日本的“红白歌会”相当于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它通过NHK的各个频道向全世界现场直播，参加歌会的歌手均为这一年度的精英。歌手中有老有少，借助屏幕下方的歌词，我也能听懂个大概意思。听到了《千里风》、《未来预想图2》、《冬天的景色》等优美的歌曲。有一位歌手唱完之后，放下话筒，用手语演示了一段歌词的内容，表现了对残疾人的关爱，她的表演很有创意，获得的掌声也最热烈。 　　距离零点还有一刻钟的时候，歌会结束了。电视镜头转向寺庙，观众看见的是大雪中的不同寺庙，从北海道的著名寺庙开始向南推移介绍。零点，我听见了电视上传来的不同寺庙里发出的悠扬的钟声。我把电视关到了静音，努力去听我周边的夜空，很遗憾我没有听见福冈当地的钟声，也许那时我已经喝多了吧。如果是在中国，这个时候应该是鞭炮震天的时刻。我敢肯定，日本人过年不放烟花炮竹，即使我醉了，还是会辨别鞭炮声的。何况，天空中没有一束绽放的礼花。一衣带水的两个民族，一个用震耳欲聋的炮竹迎接新年，一个在悠长的钟声中迎接新岁。其实用钟声来迎接新年也应该源自古代中国吧，现在中国的寺庙也有新敲钟的，只是普通的中国人还是喜欢放鞭炮和烟花。而日本人却只是选择了、守卫了静听钟声的传统。 　　据说日本人相信新年之夜所做的梦很重要，会兆示来年的运气。所以元旦早上，家人会围坐在一起，互相讲述除夕所做的梦，以测吉凶。新年之夜，我梦见我在出席一个小型学术座谈会……会做这么学术性的梦，我自己也没有料到，毕竟是书生啊。我本来想要梦见故乡，梦见亲人，除夕之夜能够神游故国山水也算是一次精神慰安吧。不过，梦要能够听人指挥，也就不是梦了。 　　早上6点多就醒来了，口渴，头痛，喝光了一瓶矿泉水，再无法入睡，只好起床。走出宿舍的时候，天空有雪花在飘落，头顶的天是蓝的，在周边有些乌云。昨天下过一场太阳雨，今天飘的是蓝天雪。路过神社，果然人山人海，男女老幼都穿着新衣服。大路上到处有穿着漂亮的和服，款款而行的日本女子。我没有逗留，穿过人群向学校走去。日本人在参拜属于他们民族的神，这里的神和我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日本的神会不会保佑中国客人？我想至少他会原谅我的失礼吧。神社的周围，有许多摊点，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烤鱼的味道，路边有很多丢弃的废纸，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清洁。不过，在我当天晚上回宿舍的时候，马路上又变得清洁如初了。 　　在研究室，突然听见了外面有雷声传来，一声，两声。“正日”的上午就听见春雷，应该是一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