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开始,邱小渡并没有想过去城里。邱小渡只是想骑舅舅杨飞机的摩托车去过把车瘾。
小渡一直认为,骑摩托车是有瘾的。这瘾在邱小渡学会骑摩擦车的第一天就开始在身体里逐渐扩散。邱小渡喜欢那种骑在摩托车上驰骋的感觉,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自由,幸福,舒坦。但邱小渡常常被这种瘾折磨着。
村子里有摩托车的人屈指可数,舅舅杨飞机是其中之一,但杨飞机大多数时候在城里跑出租,邱小渡很难遇到他一次。此外就剩下邱传义了,邱传义有一辆挺破的70摩托车,每次启动的时候都要费很大的劲。着火之后,全车除了喇叭不响之外,似乎每个地方都在叮当作响。邱传义却把车看得十分重要,邱传义前些年娶了个十分漂亮的老婆,据说就是靠这辆摩托车帮忙娶来的,所以一般人别说借,就连坐一坐都很困难。可邱小渡常常去求邱传义,邱小渡给他挖过一整天地,放过一整天牛,甚至喂过一整天猪,邱传义却总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后来在邱小渡的再三请求下,邱传义总算把摩托车借给他骑过一次,但这次借依旧是借得很小心很不爽。说是借,其实邱传义就坐在邱小渡的后面,边骑邱传义就在邱小渡的耳边边嘱咐慢点,再慢一点。有时候还大声叫道,啊,前面有一块大石头,啊前面是急弯。邱小渡觉得,这哪里是自己在骑摩托车,简直就是邱传义口头在操作摩托车,自己只不过是替他代劳而已。但为了过瘾,邱小渡只好咬着牙忍着心里的怒火,并企图把车很顽强地骑得更远些。可是不到一公里,就被邱传义强行调头回来了。邱传义擦擦额头说,怕出问题,说车子摔了不要紧,怕把你人摔着。
邱小渡最快乐的时候,就是舅舅杨飞机从城里回来的时候,那才能真正的过把瘾。杨飞机车骑得好,跑得快但很平稳,像开飞机一样,所以才有人叫他杨飞机。杨飞机的老婆有病,一家人都靠杨飞机跑摩托车挣钱。邱小渡骑摩托车就是跟杨飞机学的。杨飞机说,骑摩托车这事不难,城里的人个个都会。杨飞机很信任邱小渡的摩托车技术,他测试过许多回,然后说,你的技术到城里跑出租也没问题。每次只要杨飞机从城里回来了,他都会大方地将摩托车借给邱小渡骑。
邱小渡今天心情很好,在城里打工的父母给他寄了三百块钱回来。拿着三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邱小渡心里像吃了蜜糖。更让他高兴的是,当他吹着口哨路过杨飞机的家门口的时候,竟然发现杨飞机正在家里洗脸。杨飞机把一捧水捧在手里,然后用力地往脸上一抹,那捧水就变得漆黑,然后从杨飞机的指间哗哗往下掉。看样子杨飞机刚刚从城里回家,身上的灰尘太重。他的家门口,一辆崭新的150摩托车正在太阳下面发光。
邱小渡乐了,立刻一跃身骑到了摩托车上面,然后对杨飞机说,舅,让我过过瘾。
杨飞机抬起一张淌着黑水的脸说,我刚到你就来了,瘾还真大。接着杨飞机双手继续在脸上抹,他翘着屁股示意了一下,叫邱小渡自己在他腰上取钥匙。杨飞机一边洗脸一边说,这是我刚买的新车,你要跑慢一点,别跑远了。
杨飞机很瘦,长期的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变得很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非洲刚过来的难民。邱小渡有点感动。有一天我挣钱了,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他,邱小渡想。然后邱小渡对杨飞机点点头说,放心。
邱小渡将摩托车打燃火,向着家的方向骑去。到了家门口,邱小渡停了车。邱小渡看见爷爷邱处元正背着一背篓红薯往家里走。邱处元的背被背篓压得很弯,弯得像一张弓,似乎一不小心那一背篓红薯就会被弹出去一样。邱处元看见了邱小渡,喘着气问,你在做什么?
老实说,邱小渡十分不喜欢邱处元。如果不是现在家里就剩下邱处元和他两个人,邱小渡是绝对不会理睬邱处元的。邱处元总喜欢找理由拿着棍子打邱小渡。邱处元说,黄金棍子出好人,父母不在家,我不管谁管?邱小渡每次都左躲右闪,但每次都免不了挨上几棍子,钻心的疼痛让他记忆深刻。邱处元毕竟是爷爷,邱小渡在心里还是很害怕邱处元的。
邱处元提高嗓门问,老子问你在做什么?
邱小渡本来想撒个谎,但他发现自己实在是不会撒谎,一撒谎就会被邱处元识破。邱小渡以前撒过太多谎,渐渐地让邱处元这个老家伙具备了一整套识破谎言的经验。邱小渡只好说,我骑车玩玩儿去,一会儿就回来。
骑,骑,摔不死你才怪!说着,邱处元就把手里的拐杖高高举起。
邱小渡见阵势不对,连忙启动车子,然后用力拧了下油门。顿时胯下的摩托车就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呜地咆哮一声,直奔而出。家,举着拐杖的邱处元,还有公路两旁的山和树都纷纷往后退。邱小渡尖叫着,他从来没有这样自由和舒坦过。他知道,接下来将尽情地享受一次骑摩托车的过程,好好过一把骑摩托车的瘾了。
邱小渡正跑得带劲的时候,就看见邱传义骑着那辆破70车突突突地过来了。邱小渡放慢了速度,故意对着邱传义打了声喇叭。邱小渡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告诉邱传义我不但在骑车,而且骑了一辆好车。看到邱小渡过来,邱传义也放慢了速度,一本正经地问,你又把杨飞机的摩托车骑到哪里去?
邱小渡突然就想起了邱传义平时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现在就应该在他那辆破车面前炫耀一下。邱小渡说,去城里啊,这个车好,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你要不要一起去?
邱小渡的家离城里不算太远,自己骑摩托车三个多小时就能到。邱小渡的父母都在城里打工,邱小渡到城里去过一次。但现在邱小渡并不想真的将摩托车骑到城里去。
邱传义明显吓了一跳,瞪大眼睛说,你一个人骑到城里去?开什么玩笑?
你的意思是我骑不到城里去似的?我就骑去给你看看好不好?邱小渡心里有一丝得意了。
邱传义摇摇头说,我看你呀,就是太年轻。如果你真能顺利地骑到城里又骑回来,以后我的摩托车你想怎么骑就怎么骑。
你自己说的啊,等着,我下午就来骑你的摩托车。邱小渡进了挡,又加了加油门打算刚起步。但他又踩了刹车,想到自己已经把车骑出来有一段时间了,邱小渡担心舅舅杨飞机会着急,于是就扭过头对邱传义说,你回去给我舅舅说声,叫他别着急。
话音一落,邱传义却从他的破摩托车上跳了下来。杨飞机还不知道你要骑到城里去?你下来,给我骑回去!邱传义红着脸,用命令的语气大声说道,同时伸出双手一把将把邱小渡牢牢拽住了。邱传义说,我必须对你负责。
邱小渡没想到邱传义会多管闲事,他马上加大油门准备甩开邱传义,没想到邱传义不但不松手,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也就在这一瞬间,摩托车失去了重心,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邱小渡一个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迅速将摩托车扶正。但邱小渡还是很痛苦的发现,这一摔,摩托车的大灯彻底给摔坏了。邱传义也没想到会这样,他对邱小渡说,你看,你看,叫你别去,你不听。
邱小渡将车放稳之后,转过身来到邱传义面前。邱传义明显比他矮了一大截。邱小渡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他握紧拳头,挥手就给邱传义的脸上一拳。日你奶奶,谁要你管闲事?接着邱小渡看见邱传义的脸上迅速凸起一个大包,邱传义连忙捂着脸嗷嗷叫起来。
你说,这大灯什么地方能修好?邱小渡再次握着拳头问邱传义。
邱传义看着眼圈发红的邱小渡说,你,你不是要去城里吗?这样的好车,只有城里才能修。
我日你奶奶,回去告诉我舅舅,叫他别急,还有,别说车子摔了,不然我不放过你。说完,邱小渡一把把邱传义扔在地上。他再次骑上摩托车,猛地一加油门,把邱传义和他的破70摩托车扔下了老远。
邱小渡跑出了好一阵之后,才停了下来。邱小渡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匹大山崖上。公路在山顶上,下面的悬崖有数百米高。村里的人都叫这里为“大红岩”。这个地方曾经出过一次车祸,一个骑摩托的从这里摔了下去,后来连人带车都没有找到。
大红岩上的风吹乱了邱小渡的头发,就像他此时的心情一样。他认真地看了看杨飞机的摩托车,这辆本来崭新的摩托车现在正耷拉着脑袋,一块大灯的灯片正半掉在空中。邱小渡就想到了杨飞机。全村的人,除了父母以外,再也没有人比杨飞机对自己好过。杨飞机那么信任地将摩托车借给了自己,本来打算跑一圈就完璧归赵地还给他,现在车摔坏了,该怎么办?杨飞机是靠摩托车跑出租求生存的,摩托车是他的命根子。邱小渡看着摩托车,觉得被摔坏的不是摩托车,而是自己的舅舅杨飞机。邱小渡的心里就隐隐地疼。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三张百元大钞想,必须得把车修好,要修好车,就只能去城里了。
这时,邱小渡感到自己的手臂有一阵疼,低头一看,原来手臂被擦破了一块皮,现在正在流血呢。邱小渡把嘴放在伤口上,狠狠吸了一口血,然后吐了出去。
日你奶奶,去城里。邱小渡咬了咬牙,跨上了摩托车。
二
邱小渡原本以为,让邱传义把自己给摔了就已经倒霉透顶了。可是他没想到,摔一跤仅仅是一个倒霉的开始。
邱小渡骑着受伤的摩托车,渐渐地驶出了村里的土路。村里一直没有进城的车,多少年来,村里的人要进城,都得走路或者乘货车走完村里的土路,然后再到一条大马路上等客车。客车往往很挤,车一停下人就往里面塞,上车之后连转身都困难。不仅如此,车上还不断传来脚臭味、鸡屎味、旱烟味、腋臭味、猪粪味和汽油味。其间还会夹杂着讲价卖票、小孩哭啼和大人放屁的声音。在车上,一般人都会晕车,还要呕吐。所以坐车到城里,是一种痛苦,更是一场必经的考验。
现在邱小渡骑着摩托车上了大马路。尽管摩托车摔坏了,但邱小渡明显感觉到了它的优越性。邱小渡不断安慰自己,能真正骑摩托车去城里也好,就算把身上的三百元钱修完,也值。
可是上了大马路不到两公里,邱小渡就遇到了新的问题。邱小渡看到,整条公路被一分为二,左边的路基变得坑坑洼洼,而右边的路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层平坦的水泥。奇怪的是,右边的好路却没有车通行,大大小小的车辆排着队都从左边的路上艰难前进。整个车流没挪动几步,前面的车就不动了。
又堵住了!前面的车上有人在很不耐烦地抱怨。
邱小渡看了看头顶,太阳正火辣辣地炙烤着。马上就到中午了,如果再不抓紧时间,肯定下午就赶不回家。把摩托车悄悄骑这么远,邱小渡觉得已经很对不起舅舅杨飞机,下午不骑回去,杨飞机不知道多着急。这么想着,邱小渡就找缝隙往前面钻。钻到一个略微开阔的地方,邱小渡看见,不断有摩托车上了右边的水泥路面。
有好路为什么不走呢。于是邱小渡调转龙头,也跟着上了水泥路。刚在水泥路准备提速,邱小渡就看见前面有人招手。
停车,停车。对方大声喊着。
邱小渡赶紧停了车。几个和他一样大小的小青年立马就将邱小渡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光头,可能是出了汗的缘故,那颗光头在太阳下显得很亮,像抹了一层油一样。光头走上前来,二话没说,一把就把摩托车的钥匙拧了下来。
邱小渡跳了起来,你干什么?大白天还要抢劫不成。
光头并不说话,望着邱小渡呵呵地笑着。他把摩托车钥匙往空抛了一条弧线,又迅速接住,然后对邱小渡呵呵地笑,就像在玩一种很好玩的游戏一样。就在同时,邱小渡看见,另外几个小青年拿了一把卷尺,从邱小渡的摩托车前轮处开始丈量马路。
片刻之后,一个小青年跑过来对光头说,老大,32米。
光头开始说话了。光头慢腾腾的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袖章,上面写着“执勤”两个字。光头慢腾腾地说,你糟糕了。那语气感觉他就是邱小渡的某个熟人在提醒邱小渡一样。光头接着说,我们是这条路上执勤的。这条路还在养护期,你压了路。你压得好啊,压了就得扣车罚款。上面有文件,每米罚800元,你说怎么办?
邱小渡说,我没有把路压坏啊。
压坏了就不是罚款了,是赔偿,那时候800元一米是不够的。算了,我没时间和你�嗦。说着,光头挥挥手,几个小青年就围过来,要推邱小渡的摩托车。
邱小渡见状,连忙拦住,他将身体趴在摩托车上。努力不让他们将车推动。却料那几个小青年坏笑着,将邱小渡连同摩托车一起抬到了路边。
现在邱小渡算是有点明白了,明白邱传义为什么说他不能一个人骑车到城里去,为什么刚才他要死死拦住自己。邱小渡甚至有点后悔没有听邱传义的话。
邱小渡从摩托车上下来了,打算上前去找光头说说好话。也就在这时,小青年们正将另一个压路的“倒霉蛋”拦住了。那人明显不服气,不打算交钥匙。光头笑盈盈地走上去,依旧是不说话,然后举起手猛然给了对方一个耳光,接着小青年们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片刻间,刚刚还血气方刚的男人就躺在了地上。
邱小渡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经常打架,这种事情他见多了。眼前的这群人,对付他们的办法只有一种。邱小渡冲了过去,然后吼了一声,别打了!
听到有人吼,小青年们停了手,回头发现是邱小渡。一群人就都抱着胳膊笑嘻嘻地往邱小渡这边靠。怎么着,你自己的事情还没解决好,打算管闲事?光头说。
邱小渡蹲下身子,在自己脚下捡起了一块巴掌大的断砖头。几个小青年愣了一下,接着依旧往前走。
光头吐了一口口水,说,哟,兄弟们,遇到胆大的了。
邱小渡并不说话,缓缓举起砖头。猛然间,他将砖头向自己的脑袋狠狠地砸去。邱小渡觉得眼前火花一冒,一股热热的东西就从头上落了下来。
这样,够了么?邱小渡说。
光头和小青年们瞪大了眼睛。光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连忙上前,递给邱小渡一张纸巾说,你有种。
邱小渡并不接纸巾,指着地上的男子说,让他走。光头点点头,转身把摩托车钥匙扔给了地上的男人,说,滚。男人感激地看了看邱小渡,连忙逃一样骑车走远。
邱小渡扔下砖头,用手轻轻抹了一下额头的血说,你们打算罚我多少钱?
这时,先前的笑容回到了光头的脸上。光头依旧不紧不慢的说,我给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只要被扣留的车,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钱。你自己的,加上刚才放走的那一个,一共给200元,不然不管你再砸破几个头,都走不了。
邱小渡捏了捏衣袋里的钞票,然后指了指自己摩托车的大灯说,你说这个大灯需要修多少钱?
光头有些不解地说,顶多50块,与我们有关系吗?
邱小渡犹豫了一下,然后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对光头说,钥匙呢。
光头把钥匙扔给了邱小渡,然后拍拍邱小渡的肩膀说,是个够义气的哥们。给了两百块钱,这条路想怎么压就怎么压,走吧。
邱小渡骑上摩托车,又开始向城里的方向奔跑起来,顿时一阵风扑面而至。邱小渡感到额头的伤口阵阵作疼。邱小渡又看了看天,时间越来越紧了。他加大了油门说,倒霉。
三
邱小渡骑了很长一段时间,总算看到了城里的影子。公路两旁的楼房多了起来,车辆也开始一辆紧挨着一辆。邱小渡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一个收费站。许多车辆都在收费站口停一下,给了钱以后,拦在路口的杠杆就自动升了起来。
但邱小渡发现,给过路费的都是大车,而摩托车却没有一辆给过,在大车给过路费的那一瞬,摩托车们就冲了过去。到了收费站,邱小渡也顺利地冲了过去。
刚过收费站,前面就是一个弯道。在邱小渡的前面有几辆摩托车,可这些摩托车遇到弯道不但没有减速,反而加起速来。邱小渡很奇怪。本来就摔过一次了,不能再出问题,邱小渡不得不减速。可是等他驶过弯道的时候,他才发现,又一件麻烦事早就在那里等候自己多时了。
这回站在自己面前拦车的,是几个穿着黄色制服戴大盖帽的人。前面的摩托车由于速度快,没有拦住,而减速的邱小渡很顺利的就被截住了。
一个大盖帽二话没说,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邱小渡的摩托车钥匙拧了下来。这个动作,让邱小渡不得不想起前面遇到的光头,尽管这次遇到的人都戴着帽子穿着制服,邱小渡却怀疑他们和刚才那批人是同一批人。
大盖帽对邱小渡说,下来,你知道不知道,逃过路费要罚款?接着他拿起对讲机,说,又截获一辆逃过路费的摩托车,立马过来执行拖移。
邱小渡说,前面都没给,凭什么拦我?
大盖帽笑了说,我看你还很有理由?人家是买了月票的,你知道吗,月票,就是他一次性把一个月的过路费给清了的。你给了吗?
邱小渡愣了,那过路费多少钱,我补上总可以吧。
就是补上这么简单?本来过路费不多,只有两元钱,可你偏偏要逃。按照法律,你这种行为必须扣车、罚款。说完,大盖帽拿起笔开了一个单子,然后说,你的驾驶证、行驶证拿出来。
这回邱小渡瞪大了眼睛。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要驾驶证行驶证。自己仅仅会骑摩托车而已,哪里有什么驾驶证行驶证。邱小渡摇摇头说,我没有。
没有?那你麻烦了。大盖帽说,没有证你骑什么车?你的车被扣留了,大盖帽将那张单子递给邱小渡说,你自己想想办法吧。
邱小渡觉得自己的头真的变大了,他彻底后悔去城里。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先前被扣一次车不算,现在又要扣车,怎么办?怎么办?邱小渡蹲下身子,头上的伤口阵阵作痛。
我不能让他们把车扣走,扣了我怎么回去,怎么去还舅舅杨飞机。邱小渡不断提醒着自己,他相信一定会有办法的,必须想出办法。
这时一辆喷着违例拖移的卡车驶了过来。拿着钥匙的大盖帽正在指挥那辆车靠近摩托车。眼看就要被拖走了,邱小渡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一把从大盖帽的手中抢过钥匙,说时迟,那时快,邱小渡迅速跳上车,启动,然后一溜烟似地跑了起来。
邱小渡的心都跳到了嗓门上。边跑他边回头,没想到的是,大盖帽们并没有追来,似乎他们对邱小渡的逃跑一点也不意外。他们还对着邱小渡的背影正哈哈大笑。
邱小渡很奇怪,可是当他转过头看前边时,他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前面的路口上,一辆执法车早已经拦在了路中间。
这回车上下来的几个人走拢并没有拧邱小渡的钥匙。一个大盖帽说,你跑啊,怎么不跑了?你们那点心思我们还能不知道。
另外一个大盖帽仔细打量了邱小渡一番说,我看这个人有问题。你们看他的车头摔坏了,人也浑身是伤,又没有驾驶证和行驶证,这车是不是偷的?
经这个大盖帽一说,其他人立刻警觉起来。几个人用目光狠狠地打量着邱小渡,似乎要将他看穿。
邱小渡现在才发现,这批人和光头他们到底不一样,来硬的是彻底不行了。万一他们真把自己当成强盗,送到派出所去就更麻烦了,尽管自己不是偷的车,可要费多少时间才能说清楚。邱小渡连忙下了车,说,我的车不是偷的,是借的我舅舅的。
大盖帽说,哦?你还会编故事?你到派出所去说吧。
邱小渡全身立刻就软了,然后他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叔叔,邱小渡喊道,叔叔,我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真的是借的我舅舅的车,我是去城里修车的,我今天还要回村里,我求求你们!
你干什么。大盖帽们连忙将他拉了起来。其中一个说,别来这一套,有话好好说。
邱小渡却哭了,他从来没有感觉这么伤心和无助过。他抽噎着说,我只是一个学生,我借舅舅的摩托车骑一骑,我没料到会遇到这些事。接着邱小渡就把自己为什么要进城的整个过程讲了出来。
大盖帽们听了以后似乎有些相信了。其中一个大盖帽点了点头说,你也别哭了,我们不送你去派出所,但是罚款你得给。给了你就可以走了。
多少钱?邱小渡问。
100块。大盖帽说,刚才已经开了单了,这个钱是一分都不能少的。
邱小渡咬了咬牙。他本想再求求情,少给点钱。如果仅有的100块钱给了罚款,自己就没钱修车了。可是看到大盖帽正一脸严肃的看着他,邱小渡放弃了。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不都在城里打工吗?反正也到了城里,只要找到他们,想想办法一定能弄到修车的钱的。现在,只要能顺利走掉,就是万幸了。
邱小渡将仅有的100块钱递给了大盖帽,然后迅速接过摩托车钥匙,边走还边对大盖帽们不断地说,谢谢叔叔,谢谢。
当摩托车重新启动的那一刻,邱小渡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我日你奶奶。邱小渡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四
邱小渡总算到了城里,在宽敞的马路上,他总觉得摩托车不听使唤。他现在明显感觉到,原来骑摩托车是一种负担,他甚至后悔自己能骑摩托车。骑着摩托车走在路上,谁也不知道,还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保证,这次从城里回家后,他再也不去过摩托车瘾了。
邱小渡在一个街头将车停了下来。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摩托车的后胎早已经瘪了下去。邱小渡狠狠地踢了摩托车一脚,然后狠狠地抓住自己的头发,胡乱地扯了几把。邱小渡的眼睛红了,邱小渡想,现在真想找一个人,狠狠地揍一顿。
邱小渡将车推了一段路,然后将车锁在了街道旁边。这时邱小渡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的叫了几声。到现在都还没吃饭,邱小渡饿极了。可是他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一分钱,他必须忍着饿尽快找到在城里打工的父母。
邱小渡开始走路。他发现城里骑摩托车的人真多。邱小渡刚走出几步,就有几辆摩托车围了上来,骑车的人都整齐的带着头盔,然后不厌其烦地问邱小渡到哪里去。邱小渡知道,这些都是跑出租的摩托车。舅舅杨飞机在城里就是干这个的。
邱小渡说哪里也不去。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坐上他们的摩托车,就得给钱。邱小渡跑着甩开他们,他依稀记得父母打工那个厂子的方向,他必须抓紧时间往那边走。
一个小时后,邱小渡总算找到了父母打工的那家工厂。可是在里面一打听,他的父母半年前就离开这里了。具体去了哪里,厂子里的人也说不清楚。
邱小渡彻底蔫了。他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倒霉,没有找到钱,这车肯定修不了。邱小渡想,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自己走了老半天,杨飞机在家里不知道多着急,就算邱传义给杨飞机说了自己去了城里,杨飞机也肯定会着急。还有自己的爷爷邱处元,那个老头也肯定在着急,回家后,一顿棍子是少不了的。还有,如果杨飞机看到车被摔成这个样子,以后一定不会再借车了。唉,不借就不借,要是舅舅一开始就不借多好啊。
邱小渡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最后决定骑车回去,车不修了。他必须马上回家,然后想办法把修车的钱还给杨飞机。毕竟家里还有熟人,还可以借钱。在这里找谁借?
看到太阳逐渐偏西,邱小渡加快了步伐。但又走了一小时的路,到了刚才自己停车的地方。
到了这里,邱小渡才发现,先前遇到的所有倒霉事都不算倒霉,最倒霉的竟然留到了最后:舅舅杨飞机的那辆崭新的摩托车竟然不翼而飞了。
邱小渡最初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可是他仔细看了看,进城之后,就是把车停在这里的。最后,邱小渡还在那个地方找了一块坏掉的车灯片和一把被撬开的摩托车锁。那把锁,就是自己亲手锁上去的。
车被人偷了,车竟然被人给偷了。现在邱小渡想哭,想放声哭一场,可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这是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他不敢想,简直不敢想自己回家告诉杨飞机车被人偷了时,杨飞机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没有了摩托车,杨飞机的日子该怎么过?没有了摩托车,爷爷会不会打死自己?没有了摩托车,邱传义那个王八蛋该怎么笑话自己?
邱小渡心里乱了。冥冥中他觉得似乎一开始就有人和他故意过不去,他真恨不得找一把刀把这个人杀掉,然后砍成八块剁成肉酱。只有这样,才能解心头的恨,才能发泄自己的难受。但是杀谁呢?他不知道。邱小渡胡乱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他想喊,想大声地哭。他沿着马路疯狂地跑起来,风吹着他的头发,额头上的伤口依旧在阵阵作痛。
五
邱小渡坐上那辆摩托车的时候,天快黑了。
邱小渡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气力。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发泄完了,现在就是一滩烂泥。
他瘫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一言不发。摩托车司机认真开着车,速度很快。
是摩托车司机主动问邱小渡去哪里的。当时邱小渡在路上跑累了,站着喘气的时候,几辆出租摩托车围了上来,似乎城里跑出租的摩托车都是到同一个地方购买的,和杨飞机的摩托车是同一个牌子。可是,杨飞机的摩托车却丢了。
摩托车司机们不顾邱小渡的反应,一个劲地问他,去哪里,我们便宜点送你。那语气里,有点死缠烂打的味道。
邱小渡想了想,我要去哪里呢。邱小渡又想了想说,我要回家。
你家在哪里?一个摩托车司机问。
邱小渡就说出了自己所在的村庄。
摩托车司机说,有点远,这样吧,你给50元,我就送你去。
这个摩托车司机刚说完,另一个马上抢着说,我送你,只要30元。
邱小渡看着他们俩,不说话。后来的摩托车司机说,我的是新车,速度快,还便宜20元呢。邱小渡就一屁股坐到了他的摩托车上。这个摩托车司机就乐了,他迅速启动,转身对同伴们说,给我老婆和孩子说一声,我去乡下了,晚上别等我。
其他的摩托车们失望地散开。
在车上,摩托车司机试图找邱小渡说话,但邱小渡都一言不发。邱小渡一直在回想今天这一天,这一天是多么不平凡的一天啊。
出租摩托跑得很快,一会就过了收费站。邱小渡看到,大盖帽们已经开始收工,先前那辆违例拖移的卡车上已经载着好几辆摩托车往城里开。
邱小渡身前的摩托车司机很规矩的给了两块钱过路费,顺利通过。
又跑了一会儿,就到了刚才修路的地段。这回还算比较顺利,路没堵上。但邱小渡发现,光头们依旧站在马路上拦车,而且光头身边的小青年好像多了很多。
当出租摩托跑到大红岩的时候,天几乎黑了。摩托车司机开了灯。他扭过头来对邱小渡说,到了这里,很快就到了吧。邱小渡点点头。摩托车司机这时把车停了下来。
邱小渡疑惑地看着他。摩托车司机说,你把钱给我吧,现在许多年轻人到了以后就不给钱,我们是小本生意,没办法。
邱小渡下了车,说,钱,我没有。
什么?摩托车司机愤怒了,你说什么?你没有,你想坐霸王车?
邱小渡说,到家了给你拿不是一样吗?
摩托车司机怀疑地看了看邱小渡,然后说,别给我耍滑,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但让摩托车司机始料不及的是,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邱小渡猛地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早已经多出了一块石头。邱小渡把石头对准摩托车司机的头,一下,两下,三下……摩托车司机还来不及叫唤,就轰然倒了下去。他凑上前去,看到倒在地上的人已经血肉模糊,而那张脸,像邱传义的,也像那个光头的,似乎还像那个大盖帽的。最后邱小渡把他抱了起来,然后用力地向大红岩下扔去。
邱小渡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他不知道是血还是自己的泪水。接着,邱小渡骑上了那辆和舅舅杨飞机的一模一样的摩托车,他用力拧了一把油门,只听摩托车一声咆哮,如发怒的雄狮一样猛然向黑夜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