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发生的事
医院里人来人往，像流水一样。
大夫姓石，三七分的灰白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蜡黄脸色，看病历的时候面沉如水，不经意带出几分冷峻。他把目光从病历上挪开，看着我，那不过是普通老人的浑浊的眼睛，没有跃动的热忱和智慧的光点，睫毛很长，但和头发一样稀疏。然后他转向我母亲，开始询问诸如有无过敏史，遗传病，为什么要进行这项治疗等等，大夫问得慢，轻声细语，问题也平乏而细琐，我开始看诊室墙上的布告栏，只有新药的宣传，之外是一应的白，阳光从玻璃窗外倾洒进来，天气晴好。冗长的询问结束，大夫告诉我母亲，这种治疗方式，可能有效果，也可能没有。在得到愿意尝试的答复后，大夫开始填体检的单据，一边嘱咐对面的实习生为我们引路。实习生告诉我们出去直走右拐再在第一个岔口左拐，再……然后她被打断了，大夫几乎是刻薄地喝斥她，让她亲自带我们去做检查，末了，反问她，“难道没有家教么？”在诊室里的病号们同情的目光中，实习生低头走向走廊。
做完X光，磁共振，就已到下班时间，我们不得不明早再去医院抽血，大夫让我们干脆去住院部抽，因为他明天正好要去看一位住院的患儿。
第二天我和母亲很早就到住院部等候，等年轻的护士扎了两针还不成，正准备“三鼓”时，石大夫来了，我讶异与他与权威严厉的形象毫不相符的身材，矮小而瘦弱，不过步伐倒是轻快，也不再不苟言笑，带着一众实习生，众星拱月般。白衣飘至身前，他看了看我惨不忍睹的手臂，笑着说，这姑娘胖，血管又细，都快看不见了。有人起哄，“石大夫给示范一下嘛”他扎上止血带，涂酒精，针迅捷地刺入我的皮肤，血管，血液流畅地流向收集管，他说，像这样快速地穿刺就可以避免刺破皮肤，扎入血管时的两次痛苦。经验老道得像护士长。白衣又飘向病房，连同一群年轻活泼的白大褂们。
我和母亲拿着化验结果去找他，他又一次说，这药可能有效果也可能没有，叫我们不要抱太大希望，然后，开始一边强调注意事项一边在服用说明上像老师一样划重点，齐整清晰的下划线。那天他似乎心情很好，很精神，时常微笑，那笑容宁静而睿智。我们答应他一周后来复查。
后来我们再去，实习生还在，坐在她对面的却不是石大夫。石大夫去世了，癌症。 阳光从玻璃窗倾洒进来，投下或浓或淡的阴影，一如他笑容里不易察觉的疲惫沧桑。
医院里人来人往，像流水一样，博尔赫斯说“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的确，在这生离死别看遍的地方，大夫去世了，实在是件平淡得不能更平淡的事情，当短暂的吊唁过后即被人忘却，就像不曾发生过一样。如今回忆，石大夫的样貌也已看不真切。但是，确是有个人，继绝学，秉厚德，披白衣傲行于世，严为师，宽为长，立仁心抚济终生。“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这怎么能算没发生过呢？不过我们忽略或不曾了解的如此一般”不曾发生”的事应当还有许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