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宅(外一篇) - 范文中心

卖宅(外一篇)

09/28

  就连我每天进去打扫,也觉得那房间里有些异样,其实桌子还是我的桌子,凳子还是我的凳子,茶壶还是我的茶壶,茶杯还是我的茶杯,到底哪儿不一样呢?我还真说不明白,但经倪夫人稍微放了放,就觉得干净、清爽,人一站进屋里,就觉得浑身上下的清清荡荡,再也容不得半点不好了。

  倪夫人住在我的小店里已经十多天了。

  夫人面容秀美,衣着朴素,进进出出时,不论食客酒客们如何喧哗打闹,夫人总是温柔平静地低首而过。虽然夫人看上去那么柔弱,却总有一种不可小觑的威仪,让人想亲近她,又不敢冒犯她。

  倪家祖宅整个出售,在本地也是轰动一时的事情。夫人不知为何住进我这样的店中,接待谈客。自从倪家大公子夫妇死了之后,小公子瓒就以卖物为生,偌大的家业,居然被他卖得只剩下一座宅院。现如今连房子也不保,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原来我以为,败家子都应该吃喝嫖赌,可这瓒公子连门也不出,不是不出大门,是连书房的门也不出,日日躲在家中一座小楼的书宅中,每日相伴的,除了书僮,只有倪夫人。

  他是个病人吗,下不得楼?或者是个疯子,倪家人不敢把他示人,就藏在书房里?或者真像倪家人说的,他是个书呆子,读书读傻了?

  但他也算有福气的傻子,有这样的美人相伴,而且不离不弃,凭他卖珠宝、卖家具、卖仆人,什么都卖空了。现如今卖了祖宅,不知何时要卖老婆,我虽然没有多少钱,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相貌也一般,但如果这姓倪的要卖这样的老婆,但凡我账上有的,无论如何也得去试一把。然后我天天把这美人放在柜台里,不知多少客人要羡煞我的艳福。不过,让她抛头露面怪不忍心,听说她在倪家的时候,也很少下楼,只是在书房里陪丈夫,那嫁给我就要站柜台,这有点不妥,算了,她如果愿意也可以呆在卧室里,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针线什么的。闲来无事,她也可以给我读本书来听一听,她既能陪那书呆子,一定认得不少字。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偷笑。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倪家祖宅出售,得卖多少钱,人家夫妻拿着这么多钱,怎么活不行啊,哪儿像我,天生的穷命,能开个小客栈,就已经是祖上八辈烧了高香了。

  倪夫人的房间里永远静悄悄的,来的客人无论什么样,有官家里的总管,有附近的大财主,还有不知道干什么的,就是想来谈一谈,或者看看美人之类,进了房间,都不高声,客客气气地喝一杯清茶,告辞出门的时候,都一律恭恭敬敬地倒退着出来。就连我每天进去打扫,也觉得那房间里有些异样,其实桌子还是我的桌子,凳子还是我的凳子,茶壶还是我的茶壶,茶杯还是我的茶杯,到底哪儿不一样呢?我还真说不明白,但经倪夫人稍微放了放,就觉得干净、清爽,人一站进屋里,就觉得浑身上下的清清荡荡,再也容不得半点不好了。

  卖这么大的产业,见这么多人,就让这位年轻的夫人,带着一个小丫环,在我这样的小店一个小房间里,悄无声息地办完了。月余的时间,瓒公子连一面都没有露。说出去有人相信吗?我自己都不信。

  契约签成的那天晚上,倪夫人来找我,烛光明亮,衬得她原来有点苍白的脸颊红艳艳的。我觉得有点口干,不由退后一步:“倪夫人,有事你吩咐。”

  “老板,这个房间我用了一个月了,也熟悉了,我想再租用几天,不知道你方便吗?”

  “倪夫人你说哪里话,你付钱我就租房子,不是按天结账嘛,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过两天我相公也会住进来,人多了一口,不知方便吗?”

  我一愣,心里不知是惊还是喜:“瓒,瓒公子也住这儿?”

  “是。”

  “夫人,”我有点着急,“你这是何必呢,卖房子得了那么多钱,不住祖宅,也找个好点的房子,何必受这种委屈?!”

  夫人微微一笑:“我相公喜欢安静,你这房间在院后面,清净得很。”

  “啧啧啧,太可惜了。”

  夫人像没有听懂我的意思,笑了笑便退了出去。过两天,真的有个书僮搬了过来,房间的门日日紧闭,因为有书僮打扫,我连门也进不去了。这位从小就闻名乡里却从不见人的倪家瓒公子,现如今就住在我的小店,我还是无缘一见。

  我不服气!

  这天夜里,我趁四下安静,就摸进了院子后边,瓒公子夫妇房内的灯还未熄灭。二人不知在做什么,想到这位瓒公子如此混账,还能搂着美人度春宵,我气不打一处来。夜凉如水,我站了一会,便觉得有点哆嗦,转身刚想走,听见屋内有人说话。

  “瓒,睡不着吗?”是夫人的声音。

  “有一点。”一个轻柔的男声。

  吱呀一声,窗户忽然推开了,我吓得一个踉跄,缩进另一边墙角。

  “月光真美,你想来看吗?”还是夫人。

  接着便没有声音了,我想伸头看一眼,又怕被他们发现,只好继续缩着不动。

  良久还是没有声音,我不觉抬头看了看,这月亮年年月月天天除了变大变小,还有什么可看的?

  “你在想什么?”谢天谢地,夫人发问了。

  “我在想那些书。”

  “舍不得?”

  “不,舍得。”

  “都怪我不懂经济,卖了祖宅,也只够还这十多年的债务,剩下的,真的不多了。”夫人的声音里透着惭愧。原来如此,倪家不仅卖空了,还靠借债度日。我不由心疼这位温柔美貌的小娘子,何必怪自己,要怪也怪男人没有本事。

  “别这么说,你是我的知己,没有必要多管那些俗事。”瓒公子说了一句像公道话的公道话。可这话我听不明白,钱是俗事,你倒是不俗,一家子都快饿死了。

  “如果我会,你就不用受苦。”

  “夫人,世人都爱用俗物捆住自己,有了房子还要有银子,有了夫人还要有妾侍,岂不知东西越多,人越不自由。我倪瓒虽身无一物,却有夫人相伴、画笔相随,今生今世,可以和你一起游遍山水,寄情笔墨,夫人,这是苦吗?”

  “相公,惭愧了。”

  “卖了真好,”男人的声音温情又欣喜,“我们俩可以相携一生,这是一个大世界,寥寥几笔,浓淡点墨,更是一个大天地。世上人总嫌不足,岂不知不足便不可穷尽,我若能穷尽一生,与你相伴,与画相伴,仅此一世界、一天地,我都探索不尽,哪还容得下其他事情。”   “人人都说你活得天地小,”夫人感慨又激动的声音,“其实你才是得了大天地的人。”

  “夫人,凭他人怎么说,我和你就此自由了!”

  “相公!”

  衣衫��的声音,似乎二人在相依相偎,难道,这世界上真有不傻的傻子?吱呀一声,窗户关上了,不一会儿,灯也熄了。我有点晕,像明白了什么又什么都不明白。也不知我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房间,怎么躺下的,怎么睡着了,第二天我被伙计摇醒的时候,天光大亮,我赶紧洗了把脸赶到柜台。柜台伙计说,倪瓒夫妇已经告辞了,夫人特意留下一对小花瓶赠我,说是辛苦月余的谢礼。

  花瓶是淡青色的,瓶颈修长,宛如夫人的身形。我望着瓶子,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那位瓒公子,我到底还是没有看见他的模样。

  “老板,这瓶子真好看!”伙计恭喜我。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就是不知道值几个钱呢?”

  送 簪

  “你叫什么名字?”

  “奚。”

  “啊?”他乐了,伸手搂住我,“哪里有人自己说自己是奴隶?”

  “我母亲是女闾,我生下来也是女闾,母亲说,女闾就是奴隶,就是“奚”,我正好生在一条溪边,溪和奚同音,就叫我奚。”

  他皱了下眉头:“你母亲识得字?”

  “听说我父亲原来是鲁国的大夫,犯了罪被处死了,母亲便成了女闾被卖到了齐国,她被带走的时候,已经怀了我,在从鲁国到齐国的路上,把我生了下来。”

  他怜惜地拥住我:“可怜的奚啊。”

  我拿酒敬他,他喝了一口又高兴起来:“幸亏你父亲倒了霉,不然你是鲁国上卿家中的小姐,哪能轮到我呢。”

  我的脸红了,自我公开接客以来,他是我的第一位客人,这几天来,我还没有接过其他男人。他天天来看我,好像一株野草,在我心里生了根,每天阳光雨露,滋润着草儿疯了一样向上长。

  他夸我的脸红得好看,夸我的嘴唇娇嫩柔软,夸我的肌肤白腻水润。其他女闾纷纷笑话,说我们不像客人与女闾,倒像是情人。也有泼冷水的,说客人们都这样,新鲜个几天便没劲了。我听不懂她们的话,只是每天守在栏边,望着大门的方向发呆,帘子一动,我的心便一跳,有时一天跳几百下,才看见他一抬脚迈了进来。

  “奚!”管事的这样叫,其他人也跟着叫,大家都笑话我,骂我是个呆子。

  “奚啊――”大厅里回响着这样的声音,夹杂着哄笑、谩骂、歌声舞声,空中飘着酒气与醉酒后呕吐的味道。他从这样的声音里、味道里飘然而至,帽子高高的,衣服宽宽大大的,有一次我夸他好看,他吓了一跳,我说:“冠进、衣逢、容良,您都做到了,每次我看你进门时的模样,就像看见了一位士君子。”

  “冠进、衣逢、容良,”他酸溜溜地,“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帽子高高的,衣服宽宽大大的,容颜平和善良,”我柔声笑道,“你不就是这个模样吗?”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除了我找你,还有其他稷下学宫的男人来找你吗?”

  “没有啊,”我焦急地分辩,“这是母亲活着的时候告诉我的。”

  “你母亲懂得还真多,”他环视四周,冷冷地笑着,“只怕她们都会说,是母亲告诉她们的吧。”

  “你?”我惊呆了,心中一阵冰冷,难道在他看来,我和其他的女闾是没有区别的?“你是我第一个客人,也是唯一的客人……”我说不下去了,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好啦好啦,”他冷眼旁观,见我的眼泪越流越多,便过来抱我,“我不过随便说说,你何必在意。”

  “我就是在意!”

  “你!”他有些恼怒,“为了来看你,我每天要交多少花粉钱,来了连个笑脸也没有,还要惹你伤心,如此这般,明天我不来了。”

  我赶紧破涕为笑,抱住他:“我不生气了,你千万不要不来啊。”

  他还是来,只是没有再天天来。我不敢得罪他,又非常痛苦,他不在的时候,我以泪洗面,他在的时候,我又强作欢颜,不过月余,我便瘦了一圈。

  “你怎么了,”他有一天问,“脸也干了,身体也瘦了,你要多吃一点,平日里没事,也要保养保养肌肤。”

  “如果我不美了,你还来看我吗?”

  “别胡思乱想了,”他的手指顺着我的背滑下去,“我不是来了吗?”

  我又痛苦又愤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翻身坐了起来:“那你口袋里的发簪是谁的?”

  他吃了一惊:“你翻我的东西?”

  “我翻了!”

  他大约从未见过我发怒的模样,不觉笑了:“那是我娘给我的,说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宝贝。”

  “你骗人!”

  “我干吗骗你,那是我娘要我交给心上人定亲用的,要不是我志在四方、到处游学,也不会拖到今天。”

  我心中一动,颤巍巍地把身体贴到他的身体上,用足了力气才发出蚊蚁一般的声响:“能,能送给我吗?”

  空中传来奇怪的声音,非常响亮,时断时续,我有点糊涂,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后来感到他的腹部在震动,才明白是他在发笑。

  我离开他一些:“你笑什么?”

  “你叫什么?”

  “奚。”

  “奚,管丞相在齐国开创女闾制度,从各国搜集美女奴隶,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摇头。

  “我天天交的花粉钱,就是为了扩充国库。管丞相好本事,既然男人们有需要,不如国家公开贩卖女奴过夜权,我们这些人天天交的夜合费,让齐国一下子就发达了。”

  “这,”我还是不懂,“这和你送我簪子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费解和奇怪的嘲笑:“你是女奴。”

  “我知道。”

  “女奴是人吗?”

  “我不是人吗?”

  “你是吗?”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来看我,还要花钱来看我?”

  “你!”他有些想发怒,想想又算了,“比如你养了一条狗,天天给它肉吃,出远门的时候也挺惦记它,你对它很好,但是,它是人吗?”

  我的心一下子不冷了,也不热了,像一块木头,没有知觉地疼痛。但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出来:“你是个君子。”

  “管仲还是丞相呢。”

  我觉得身体发软,慢慢地倒了下去。他搬过我的身体,想和我亲热,但我没有反应。他生气起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念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我的四肢百骸像浸泡在无边的深海里,不断地往下沉,那支漂亮的簪子,在眼前旋转着向上飞升,开始是明亮的,渐渐失了颜色。

  我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真美啊。”

  选自《大家》2013年第2期

  原刊责编 项万和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