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个女友叫枝子，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故事。
认识枝子，是在一次文学青年的聚会上。那么小巧玲珑，那么娇嫩秀丽的女孩，跳起迪斯科来，却有股激情。好看的肩膀，好看的臀部，扭得很得体，很有韵味。
我看得很专注，如在欣赏艺术。
老光是聚会的头领，《青年报》的编辑部主任。
他把枝子带到我面前，说我俩都是老师，应该交流教学体会。
枝子是幼儿园的老师。我是大学毕业刚留校，还没上讲台，无体会可交流。
枝子笑得很粲然，纯洁地说：“我们跳舞。”
她娇小的身躯随着我慢悠悠地舞着，似偎未偎，我嗅到缕缕女孩的香味，很醉人，枝子的小手搭在我的肩上，微闭着眼，淡淡的灯光下，睫毛很长，脸蛋很美，很圣洁。
两天后，枝子给我寄来一首小诗。小诗无题，但我觉得很清新。草地很柔软，和风轻拂，鸟声滴着绿韵，遍野开满了绿色的花朵，春天的小女孩躺在草地上，双眼在天空寻找。
老光来找我，问我感觉如何？我拿出枝子寄给我的小诗，说感觉良好。
我由学生变为老师，还没喘过气来，朋友们都来关心我，好像为我介绍个女朋友，他们就会得枚勋章。老光说：“把这诗拿报上发了！她过去寄我些诗，都没这首棒。”
我说行吗？他说行。你给安个题目。
我给她安了个题目：绿色的太阳。
第一次上枝子家，印象很深很深。枝子跟妈在一起生活，她妈生下枝子不久，她爸就与她离婚了，枝子对爸爸没一点印象。她对我说，她有些恨爸爸，爸爸抛弃了她们娘俩。
枝子家是私房，两进深加厨屋，宽约丈余。
枝子妈是医院护士，前几年退职，在自家门口摆个摊子，摊架上挂着个体户执照。
枝子那天轮休，枝子妈没摆摊子，停业一天，娘俩为迎接我，做了许多准备。
我看见枝子，不由一愣。枝子的连衣裙上闪光，我认不出那是啥玩意儿。枝子的小耳垂上吊着翡翠耳坠，细白的脖子上戴串沉甸甸的项链，看得出是纯金。枝子给我递茶时，粲然一笑，我看她手指上戴着很好看的金戒指。
枝子在家珠光宝气，全不是我在聚会上见到的样子，那样子很惹人喜爱，现在却让人有点不敢爱。
从我进屋起，枝子妈的眼光就没离开过我。枝子妈很胖，穿件旗袍，那眼光里是欢迎亲昵，看得我好不自在。
有街坊来串门，看来与枝子家很熟。枝子妈待来串门的特别热情，满面红光地介绍我：“小张，大学的老师！您家坐吧，枝子，给倒茶。”
我有些机械地应付着这些人，又回答些枝子妈的问话，我感到好局促。
特为招待我做的这顿午饭，丰盛极了，鸡鱼肉蛋海参，摆了一桌子。
枝子妈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吃。
我出了好大一身汗。
事后，我有些冷静地思考了一番，那天枝子的穿戴，枝子妈的热情，为什么使我不舒服？和枝子谈朋友，合适吗？
可我再见到枝子时，又是那么娇秀小巧，一双无瑕的眼睛仰望着我，粲然一笑。散步时，小手插在我的胳膊里，那么可人。我又嗅到女孩的香味了。
我不喜欢她珠光宝气的，那中间有种我不喜欢的味。我和枝子约会，尽量不去那条小街。没什么重要事，我也不去枝子家。
枝子又写了不少诗，给我读。那些诗小巧，灵秀，当然也稚嫩，柔柔的，就像枝子。
有次约会，枝子靠在我的臂弯里，扬起小脸对我轻轻说：“我妈为我存了5万元。那是我们的，知道吗？”
我吓了一跳，想不到我臂弯里的姑娘，是个5万元小姐。在那个时候5万元户不是小数字。我说：“枝子，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有钱，我爱你这个人。你就是个穷光蛋，我也喜欢你，我自己就是穷光蛋。”
枝子说：“我知道。”说完，稍踮起脚，在我脸上柔柔地一吻，好甜。
系里安排我在写作教研室，而且本学期就安排了我的课。我立即认真备课，查资料，写教案。
那天，我走进系资料室，一眼就看到了文先生。文先生教过我的课，是系里的教授。
我恭恭敬敬地喊了声：“文先生，您好！”
文先生从老花镜框上看我，半天才“啊啊”地答应我：“是张老师呀，你好！”他说完，还从老花镜框上用眼巡视了我一遍。
我一愣，文先生怎么这么客气，称我老师来了，我留校才几天？！
我有些疑惑地离开了文先生，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啊哈”一声，我一看，是王老三。王老三是我上一届留校的，这一学期才安排了课，我们挺随使。
王老三说：“伙计，不简单啦，腰缠万贯啦，请哥们儿到餐馆里吃一顿吧！”
看我不明白的样子，王老三说：“舍不得？你别鼻孔里插葱，装蒜啦！”
这时，看管资料的胡老师喊我，我舍下王老三，忙到胡老师的办公桌前。胡老师说：“张绍琪哎，你是个体户的第一个大学老师女婿哟！说说，是怎么谈到手的？那姑娘长得好看吧！”
我又一愣。胡老师是怎么晓得这事的？
胡老师这时递我一张晚报，说：“张绍琪，报纸上都登了哟，你是个人物！”
我看了晚报“小巷人物”栏里的豆腐块，不知说什么才好。怪不得文先生那样看我，文先生是最喜欢读晚报的。王老三敲我请客，肯定也是看了晚报的。
豆腐块文章说，枝子爸原来是个知识分子，看不起小商人家庭出身的枝子妈，抛弃了这娘俩。枝子妈下决心要给女儿找个知识分子丈夫，于是就找上了我，大学教师。枝子妈高兴得逢人就说，让那个负心男人看看，枝子不也找了个知识分子么？大学教师哩，专门教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这回算出了口气。
我成了枝子妈出气的资本。没心思查资料了，我出了资料室，就给枝子挂电话。我很严肃地说：“枝子，你看了昨天的晚报吗？你妈怎么能这样说呢？” 枝子急得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事呀？我没看晚报。”
我说：“你看看再说吧！”就挂断了电话。下午，枝子挂电话给我，急得要哭的声调。她说：“绍琪，你来吧！来我家里，一定来啊！”
到她家时，枝子妈已收了摊子，正在厅里用手绢捂着眼睛鼻子流泪。枝子生气地翘着小嘴。枝子妈见了我，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拉着我诉说：“小张啊，看枝子交了你这个朋友，我是高兴哟！我只给几个街坊说过，是哪个烂舌头的说给记者，这缺德的记者又写成文章，这不是丢我们的丑哇？”
枝子说：“打官司，告这个家伙，侵犯隐私权！”
话说得很冷，也很坚决。
枝子妈说：“告状去吧，小张，你们商量商量，我做饭去。”就到后面厨房去了。
我对枝子说：“算了吧，你妈就这样说的嘛？！”
“我妈这样说？！我爸爸妈妈的隐私，又没请他写，他凭什么写。要写，我们自己会写。”
两天后，老光到学校找我。老光说：“算了吧，哥们儿，何必打官司？那哥们儿已表示认错，愿意上门赔礼道歉。何况你那岳母大人确实是那样说的。”那作者是老光的朋友。
“这是谁对谁呀。”我说，“她真的告状？这事跟我不相干。”
老光说：“你别推了！枝子听你的，你再做做丁作嘛！”
我说：“那就试试看。”
我约枝子，枝子说：“等几日吧，绍琪，我正忙着呢！我要那家伙不好受，谁叫他无聊，拿别人的隐私去写文章。”
我傍晚到枝子家时，晚报的文章在那条街早传开了。有几个认识我的街坊，指指点点地对不认识我的摊主说：“这就是她屋里女婿，大学老师呢……”
枝子已下班了，正伏桌上写什么。枝子妈在清理屋里的货物，见我来了，忙打招呼。
枝子收起了写的东西，对我说，“是份材料。”
我负起我说客的责任，对枝子娘俩说，这件事已经出了，是不太好，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损害。算了吧，枝子！不要告了，告赢了又怎么样？传出去的话又不能收回。再说么，作者又是好心，从文章里看不出作者想损害我们，是不是！作者是老光的熟人，已表示认错了。
枝子半天才轻轻说：“那就算了吧，便宜他了，这是看在你和老光的面子上。”
枝子妈望望我们，没吭声，到后面厨房里去了。我马上把枝子搂在怀里，她又是我怀里的一只小鸟了。
晚饭后，枝子在里间屋洗澡。枝子妈陪着我坐在外屋里。我在枝子写材料的桌上，发现了一张报纸，就顺手拿过来看看。
报纸是张专登各种稀奇新闻的小报，小报上用红笔圈了块豆腐块，我细看，心里就直跳荡了。豆腐块说，某著名女作家告东北某刊物，某刊物登载了写女作家爱情的文章，侵犯了女作家的隐私权。女作家告状打官司，赢了，输方赔偿女作家名誉损失费9千元。
我给自己提的第一个问题是，枝子把这张报留着，并把这文章画了红圈，是为什么？难道枝子告状，与这文章有关系吗？枝子告状是为了什么？我接连给自己提了一串问题。
枝子还在里屋没出来。枝子妈好像怕我被心里提出的问题难倒，与我说起话来。“小张，这状不告了呀？据说像这种情况，打官司若是赢了，对方要赔上万元名誉损失费呢！这不便宜他了？”一边说一边抽烟。
这就是所有的答案，这答案简单明了，不需要我再去寻找了。我坐不住了，说实话，我也很不愿意在这屋里坐下去。我只好苦笑着站起，对枝子妈说：“伯母，我记起来了，今晚系里有个重要会议，我必须赶回去参加。伯母，你跟杖子说说，这状就不要告了，算了吧！我走了，伯母！”
枝子妈留我，我执意要走，她把我送到门口，大声地说给街坊们听：“再来啊，小张。”
豆腐块文章的事就这么了结了，枝子娘俩没再告状，也没再提这件事。
枝子来了两次电话，约我会面。我推说很快就要上课了，我必须抓紧时间备课。我说的是实话，我也得再想想我和枝子的关系。我没有赴约。我心里有块乌云。
星期天，有人敲门，我和王老三正在宿舍里走象棋。我开门，枝子斜背个大黑挎包，怀里抱着束鲜花站在门前。她朝我粲然一笑，坦然地进了宿舍，见有生人在，就朝王老三点点头。
王老三惊愕得叫起来，“啊，一个美丽的星期天，一个美丽的女孩，抱着一束美丽的鲜花，站在你的门前，使得你的心美丽起来了。”
我捶了王老三一拳，为他俩作了介绍。
枝子很大方地和王老三握了握手，她显得很快活。王老三很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枝子扑到我怀里，小手摸着我两天未刮的胡须问：“课备好了吗？把我想坏了！”
我心里的那块乌云立刻露了霞彩，我搂着枝子吻起来，吻得枝子满脸都是幸福和满足。
枝子的大黑挎包里装的尽是好吃的。枝子说她妈怕我累了，特地做了好吃的带来。
我把王老三找来，我们狠狠地吃了一顿好的。
王老三事后对我说：“你哥们儿有福气呀，那么可人的一个女孩，给你送来那么多好吃的东西。”
我真的有这个福气吗？枝子是可爱的，她也爱我。枝子妈这人不坏，也是喜欢我的。但我总觉得这娘俩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不那么使我满意的。也许是那个环境，那条街的缘故。我暂时还不愿加速我们的爱情进展，我不愿陷得太深。我与枝子除了接吻搂抱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行动。
不久，一个区文化馆里开诗会，老光把我喊去，讲了个把小时的课。讲完课，我看时间还早，就想顺便去那条小街，看看枝子和枝子妈。自那次我逃离枝子家，到现在我还没去过。
我匆匆步行着，朝着小街。小街口围着群人，吵吵嚷嚷的，好热闹。我也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想弄清是什么事，就快步奔过去。
人圈子围得很紧，我站不进去。从两个人的脑袋之间，踮起脚看过去，我的脚踮酸了，我没有马上离开，把事情从头到尾看完。我好有耐心，你说我看到了什么？ 老光后来找我问情况时，我这样对他说。
那天枝子上早班，枝子下班较早，就骑着三轮车为她妈运货。
枝子骑着三轮车，车上是进的一批服装。她踩着车朝小街口驶过来。小街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总是人挤人的。枝子骑着三轮车，边驶边吆喝：“让开！让开！”
偏有个女孩没让开。女孩看样子是从县城来的。
女孩的裙子被三轮车轮的辐条钢丝卷了一下，听得“嘶啦”一声，拉开了个口子。
女孩立刻叫起来：“我的裙子撕了，你停车！”
枝子停了车，擦了擦脸蛋上的汗。
女孩说：“你赔我裙子，我这裙子是才买的新的，被你撕了，你赔吧！”女孩生怕三轮车跑了，紧紧地抓着三轮车把手。
枝子说：“我不断地叫喊让开让开，你于吗不让呀？这不把你的裙子撕了，但我不是故意的。”
女孩很心疼她的裙子，是条今年在市面上很时髦的黑裙子。那女孩可能是攒了好久的钱，才买了这裙子，伤心得不得了，非要赔。
枝子说：“赔吧赔吧，你这裙子38元一条，我这满街都卖的是。”枝子从身上背的挎包里拿出钱来。
那女孩要接钱。枝子把拿钱的手一缩，说：“慢着，你把裙子脱下来，我再给你钱。我赔你一条新裙子，旧裙子就归我了嘛，我补补还可以穿的。”
女孩没想到枝子来这一手，一下子答不出话来。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大背头叫着：“脱下，脱下！让我们看看里面穿的是什么啊？别没穿短裤吧！”
女孩又急又羞，哭起来了。要人家赔裙子，可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在大街上脱裙子呢！不要她赔裙子，自己买的新裙子又撕破了。
女孩哭着，哭得好伤心。女孩慢慢地松开了抓着车把的手，捂着脸哭着冲出人堆。
枝子在整个冲突中，表现得很冷静，小脸儿红彤彤的，汗津津的，脸上的神情很麻木。
女孩走了，枝子又骑上了三轮车，口里喊着：“让开让开！”
我扭头就离开了小街。
我知道我不能再见枝子，我见不得她那娇小惹人疼爱的模样。我必须要认真地考虑，我和枝子的关系到底怎么办？进，我们就热下去，我们就向前跨一步，准备结婚。我或许会得到幸福。美女，金钱，都有了。退，我们就必须说清楚，快点断了。枝子还小，她可以再去寻找意中人，枝子妈可以再去挑选一个知识分子女婿，为她争口气。
老光是在我矛盾犹豫之时，特地赶来找我的。认识枝子，是老光牵的线，他可能从枝子那儿听到了我近来的变化。
我把心里话和盘托出，老光像听故事，津津有味。打官司赔款，赔裙子脱裙子，老光是头一次听说。
我说完了。老光说：“怎么办？”
我问他：“怎么办？”
他想了会儿，说：“这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你们的观念不一样罢了。在那条小街上，人们的观念就那样，比不得你们大学，知识分子味浓。枝子在小街不这样生活，就奇怪了。”
我想，老光说的可能有道理。“再考虑考虑吧！”我对老光说。
没有给我太长的考虑时间。我收到枝子寄来的一叠诗稿。诗还是写得柔美娇嫩。枝子写的是她的幼儿园。枝子把她最早寄过我的被我加了个题目发表的那首诗，又重抄了一遍寄给我。
我再读这首诗。草地很柔软，和风轻拂，鸟声滴着绿韵，遍野开满了绿色的花朵，春天的小女孩躺在草地上，双眼在天空寻找，没有绿色的太阳。
我觉得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在慢慢地噬咬着我的心灵。
老光那里的信息：枝子妈在小街上对街坊说，哼，小张算什么，说起来是大学教师，一月的工资还不够我抽半月的烟钱。
我想象得出枝子妈说这话时的神情，说完，她会狠狠地吸一口烟。
我的失落很快就消失了。
半年后，在市青年作家协会的一次活动上，我又看见了枝子。还是那般娇嫩秀气，正与一位蓄小胡子的男孩对跳迪斯科。好看的肩膀，好看的臀部，扭得很疯狂，很尽兴，一头披肩发，忽前忽后地飞飘，看得人的眼都花了。
枝子应该属于迪斯科，我想。
一曲终了，一曲又起。枝子轻轻地走到我面前，叫着：“张老师，您好！”她问我跳舞不？
我说：“跳吧！”
她随着我慢悠悠地舞着，似偎未偎，我又嗅到熟悉的香味了。枝子的眼睫毛依然长，依然美，但脸上成熟多了，我没有神圣的感觉。
活动结束了。我和许多人道了再见，也和枝子道声再见。
我看天上，没有绿色的太阳。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