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桥的回忆
我从1981年7月到杨桥,至1992年10月离开杨桥,除去中间有两年不在杨桥,差不多在杨桥呆了九年多。
原本也不知道杨桥这个地方。1981年7月中专毕业,从合肥分配到桐城。桐城县水泥厂就座落在杨桥。我学的是硅酸盐工艺专业,所以就顺理成章去了杨桥。不过,我去时,杨桥已由桐城划属安庆郊区,只留下一个水泥厂,没谈好价钱,还归桐城管。
杨桥,又名杨溪桥,地处安庆大龙山的山脚。一条不知源于山中何处的溪水,常年在小镇上穿来穿去地流过。这条小溪,就叫杨溪。溪上有座公路桥,人们就叫它杨溪桥。杨溪桥并不长,不过二十余步,但方圆几十里的小镇却以此为名,原名杨桥乡,现为杨桥镇。
杨桥一面临水,三面环山。东面临水的地方,是石塘湖和破罡湖。湖的东面是李白在《长干行》中提到的“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的长风乡。万里长江就从长风乡的身边流过。西面、南面、北面的山脉,统称大龙山,但每座山峰其实还另有自己的名字。有些小的山名,大概也只有附近的山民叫得出,因为这些山名,本来也就是他们或他们的祖上给取的。譬如,我窗后的那座山,就叫将军山。翻过将军山,相邻的那座山叫什么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大凡有山必有洞。杨桥也是如此,山多,洞也多。将军山山顶的东面,就有一个洞,当地人叫它仙人洞。显然,它没有庐山的仙人洞那么有名,但在将军山附近却无人不晓。将军山的仙人洞,据传得名自九华山地藏菩萨。地藏菩萨当年由北向南路经此地,曾在这洞里歇过。菩萨离开这里到九华之后,当地百姓发现,洞里从此多出了一个面如真人的石人,面向东南,背壁而立。仙人洞由此传开,并引来香火不断,直至五十年代末。香火兴盛时,山脚下穷户人家,往往能从这里取走不少香油之类的供品,以接济家用。
我八一年来这里时,很快听说了这事。一天傍晚,在当地村姑和山民们的热情指点之下,我找到了这口荒洞。洞口周围,已经长满了茅草。洞口大小,仅容一人撑首溜身而下。进得洞里,也只能容人抱膝而坐,不容躺卧,更不容直立。难怪听说从前有个来此洞修行的和尚,大概受不了这份苦,不久就离开此洞云游他方了。至于令我慕名而来的那尊仙人石,倒还半立在那里,也的确活灵活现,但头部却已经没了。来时就听说,厂里一个工人,想把它拿回家,结果,头虽然被敲了下来,但模样却被砸得千疮百孔,不成人形,最后只得扔了。
在将军山的西面,还有一个洞,因有毛狗出没其中,所以人称毛狗洞。这洞,当地人谁也没有进去过,只传说有人看见一个远方来的和尚,挑了一担蜡烛进去后,再也没人见他出来过。又传说,有人在初夏一个十五之夜,明月当空,一条巨蟒从洞中游出,游过
洞前的水田,然后掉头向东面的石塘湖和长江游去。次日清晨,人们发现这条巨蟒经过的水田里,刚栽插不久的水稻秧,齐刷刷地一道直线倒在田里,分明显出巨蟒经过的痕迹来。
在将军山的东北面,有座山,叫做花山。花山远比周围其他的山高大险峻。花山的峰顶,也有一个洞。抗日战争时期,一说有一个团的新四军伤病员,另一说仅有两个连的人,被日本鬼子大批人马尾追到此,在当地一位药农的指引下,躲进了这个洞。洞身虽然很大,洞口却也只能容纳一人上下,而且,若无人点破,即使有人路过这里,也不能发觉。那日本人追到这里,搜遍了全山,也未能找出新四军的藏身之所,傍晚只好撤走。可惜今天花山脚下的山农,再也无人能够指认这洞的位置,更遑论洞口了。在杨桥的日子,我曾多次想把这洞口找出来。清早从将军山向花山进发,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每每总能与荷锄而来的老者相遇。每每如此,我不免总要客气地央其在路边坐坐,向他打听打听这一传说的细节。然而,遇到的人都说有这种事,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指出那洞的具体位置。他们也只是听说过,有的也曾找过,结果都没找到。
我终于也未能找到那口山洞。一次次为找那口洞,我独自一人站在那花山之上,望着那远处落日的余晖,又快要被群山收尽;散落在山腰的竹林和桃林中,向晚空袅袅升腾的不知是炊烟还是山雾,于是又不得不一次次惆怅而归。
最富有诗意的传说,莫过于大龙山主峰下的一个山洞了。那洞口隐没在一口山塘的水中。塘边有户人家,春上曾经丢了两只鸭。一年后,山那边塘里,有人看见一群鸭子从一处洞口游了出来,两只大的,一群小的。于是,人们相信,这山是通的。
我曾经到过晚唐诗人杜荀鹤故里石台蓬莱仙洞、江苏吴县的林屋古洞等。这些洞经过人工开发和整饰,游人如潮。杨桥也有一个业经开发的洞,也相当大,离安枞公路不远,游客也很多,但我却始终没去过。这正应了郁达夫的一句话,因为近在咫尺,以为随便什么时候想去就能去,结果对于本乡本土的名胜,往往反而没有去。杨桥虽然不是我的出生地,但在那里呆了九年,也可称得上“本乡本土”了。
住在山里,最能感受四季分明的变化。不同的季节,山里景色各不相同,不像大上海,似乎一年四季都一样。
春天,是杨桥最有生机的季节。在杨桥,春天来了,小溪响了,河水涨了;一眼望去,河边、塘边、溪边的杨柳,一层一层地绿了;水边的禽鸟不知从何处也冒回来,欢快地叫开了;山间“咯咯”的野鸡声,仿佛沉寂了一个冬天后,又在山谷间传开了。一场春雨过去,一道春风吹来,更是红了桃林,白了梨花、杏花、李树,黄了油菜,绽开了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清明前后,踏青的人们,尤其是青年男女,也成群结对地从城里而来。当盛开的杜鹃红遍座座山坡的时候,天空中又会传来布谷鸟的叫声。这鸟仿佛注定要唤
醒各人心头沉睡的意识,每个人都从它那里听到了久违的召唤。“布谷、布谷”,农家人听来是要“割麦、插禾”,久客他乡的人听来是“不如归去”,而另有一些人,听来却偏偏是“光棍好苦”。
如今,又是春天到了。真想再回到春天的杨桥,回到杨桥的春天。傍晚的时候,沿着小溪走走,围着山脚转转,或者趁太阳还没有下山,热汗淋淋地爬上山顶。累了,便在石头上或者草地上坐下来,高兴的话还可以躺下来。望望天空,看看远处,一切都很随意。朗朗的晚空下,或许风息云停;遥远的山峦上,却分明是山暗花明。一片片粉红粉红的桃林,宛若一道道轻渺的烟霞,在半山半空中飘浮着;一树树怒放的梨花、杏花、李花,就像燃烧的炽焰,照亮了夜幕初垂下的山坳。或者在午后,踏着田埂,到那成片成片的油菜地里走走,闻一闻清清的花香,听一听花丛中蜜蜂飞舞的声音,吸一吸太阳底下油菜田里的泥土的气味。或者在清晨,到那水草茂盛的湖边,在水鸟欢鸣的声中,在芦苇随风倾仰的长堤上,心无挂虑,来回漫步。呵,这一切,如今于我都成了美好的回忆和向往。
夏天,最美莫过于雨后放晴的黄昏。这时候,风清谷明,山里空气格外新鲜甜润;山上山下,鸟雀呼晴;山里山外,泉水叮咚。漫山遍野的山泉,雨后一起突如其来,从山石、岩穴和树根下大大小小的泉眼里,不断地汩涌而出,汇向山溪,奔向远处。是夜,必定月明如洗,蛙声一片,也必定有三五成群的年轻村妇,围着一条
山溪,一边谈笑,一边捣衣。夜深人去之际,躺在床上,梦里依稀听见万山溪瀑的喧闹声,和着此起彼伏的哇鸣,穿窗而来。
秋天的杨桥,几乎家家户户,门前宅后,都栽着菊花,有红菊、白菊、黄菊,而以黄菊为多。有的村口和人家院子里,还有桂花树。附近只要有棵桂花树,老远就能闻到香气。但这个季节,山里最多的花,还是野菊花,一种形似菊花但比菊花要小且从不落瓣的黄色小花。野水边,山坳里,篱笆旁,处处可见这种花。有年秋天,一位老中医告诉我,此花摘下晒干后,制成药枕,可以清心明目,甚至可以治疗失眠、神经衰弱等症。于是,那年秋天野菊花开的日子里,我每天中午和傍晚散步时,都拿个袋子或篮子,边走边将路边的野菊花,选取那些花色鲜艳的摘下来。一个多星期下来,竟也摘了满满一大簸箕,趁天气好,放在外面晒了三天。不巧的是,三天后,接连几天阴雨。等到天气重又放晴,我打开装花的纸箱,但闻一股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然而不无遗憾的是,箱子底下的花已经发霉了。药枕终未制成。
山里的冬天,恬静而漫长,夜里更是如此。我在杨桥的冬夜,往往不是坐在床上看书,就是生盆碳火,围着火盆,与人下棋。棋友不多,一般总是那么三两个。下棋的时候,似乎天也不冷,夜也不长了。有时一下就不知不觉下到天亮。记得当时还为此写了一首歪诗曰:晚来风雪多寒意,故人无事邀对弈。无奈江山终归我,举手一笑卷河西。
而今,这一切都已过去了。来上海以后的每年冬夜里,再也无人与我彻夜下棋。至于每年春天的傍晚,更是无暇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