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农民
顾川泰山
如果说,老家还有一个亲人的话,这个人就是我二叔。 这个二叔并不是我的亲二叔,堂叔(叔辈叔),是父亲的堂兄弟(叔辈兄弟)。二叔亲兄弟俩,父亲亲兄弟俩,共堂兄弟四人,早年均生活在农村。为区别自己的亲叔,以前我叫他“先芹叔”(先芹是他的名字,对近亲外的称呼前面一般带上名字),他便很不高兴,说难道我就不是你叔了。从那时起我便不敢称名道姓了,以二叔呼之。
二叔一直生活在山村老家,除了干过几天锤猪骟蛋的兽医,其他便是完全意义上的农民。经商潮、打工潮、进城潮,什么潮都没有中断他作为农民的职业。他就象我爷爷,爷爷的爷爷们一样,算是专注于地里刨食的人。
今天的农村,象他这样纯粹的农民并不多见。我们村早先有七百余人,现在常住的不过二百,多为妇孺老小。村南晚上能够看到光亮的也就二叔和其他三五家庄户。在城镇化的背景下,更多的村民选择了离开。只有二叔这样老一辈村民,即便面对农村坍塌荒芜的苍凉,也只求做好自己的农民。只要政府还给他一天做农民的机会,他仍旧会象蚂蚁一样,
不停地把土肥从家里搬到地里,把庄稼从地里搬到家里。所以,如果让我给二叔们一个归纳的话,他们算是最后一批传统意义上的农民。
他身上具备传统农民应有的体貌和特征:风雨刨蚀的沧桑老脸,青筋暴起的僵茧老手,永恒不变的蓝布衣裤,六十多岁上牙齿便大多脱落,仅余几颗象忘收的秸杆胡乱戳在里面,显得格外长而打眼。在家的时候他爱蹲着,抽烟、吃饭、聊天,如折尺一样叠在一起,本来干巴瘦小的身体更加不堪。
就是这样一个二叔却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个人种着十多亩山间薄地,成年累月在田间地头弯腰佝背,挥汗如雨。与他形影不离的是一条老黑狗和一只大号的脏旧塑料水杯。
除二叔以外,其他兄弟三人先后举家进城。虽然都不富裕,但比起抡着镢头砸坷垃的生活已是天壤之别。最小的二叔留守在村,象是三人下馆子喝酒故意不叫他,多少有些失落,自嘲自己没本事,埋怨儿子没能耐,见了哥哥们就说高攀不上了。他还有几分孩子气,甚至有一段时间不与哥哥们往来。
甘苦流年,日子还是要过。守在老家的二叔并不颓废。作为一名农民,面对生存的现实似乎也没有资格矫情,什么也不能荒废作为一名农民的勤劳。即使是一蓬野草,也要争着长足季节。特别是他喜得双胞胎孙子之后,犹如枯木逢春,越发意气风发,说话咋咋呼呼地,笑声也敞快了许多,面对
着土地变得更加敬业勤奋。
多子多福,对二叔式的农民来讲,既是传统观念使然,更是现实的选择。农民苦,农民老了更苦,没有儿女的老年是不敢想象的。自救式生存,家庭式养老,真正需要的时候,靠得还是家庭成员之间相互抱团支撑。
世事飘摇。二叔的亲哥亲嫂先后去世,自己老妻也走了。女儿嫁在外村,儿子出国打工。年近七十的二叔独守着半个空村显得更加孤独,两个满院乱蹿的孙子应该是他最大的慰籍。
他依旧没黑没白地忙碌,省吃俭用地为儿孙们积攒一点家业。面对两个孩子,一方面要尽力供着上学考学,另一方面要及早筹划他们长大后的事情,至少要为他们各操办一处房产,这样媳妇才有着落。现在女家订婚的标准都高了,要求在城里买房。二叔的全家就必须奔这个方向,刻不停歇地积攒着将来。好在二叔身体还好,没有大病。如果他倒下来,这个梦想就要破裂。
年岁越长,二叔对我父亲兄弟两人显得愈加亲近,从心里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一年四季新下的粮食瓜果,都要第一时间送到城里我父母那里,甚至自己都舍不得多吃。来到家里便咧着没牙的嘴哥呀嫂地喊,我在旁边看着都能感觉到他的幸福。母亲心里过意不去,担心他这么大年龄开辆农用三轮车来回跑有闪失,不让他送,但劝不住。到兄
嫂这里,他不仅仅是送点东西,更是在寻找曾经一起的热闹欢腾和彼此的温暖亲情,抵御孤单支离的冷清消磨,甚至在哥哥面前找到做弟弟的感觉,找到可以歇息的依靠。
每年的清明我们都会回趟老家,到祖林上祭扫。每到这天二叔都会候着,一大早便开始杀鸡炸鱼,站在胡同口迎候我们。远远望见父亲他们便扯着嗓子哥哎哥哎地喊。迎到家里,边张罗饭菜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满满一桌酒菜,虽然比不了城里的奢侈,却无不感受到二叔的至亲至诚。我有时对二叔说,二叔,等我退休了就回来和您一起住。二叔哈哈笑着说,那感情好,到时候咱爷俩搁伙。
两个孙子转眼到了上学的年龄。村子里原先有个学校,后来被镇里合并掉了。孩子们上小学要到山下,上初中则要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去。自此,二叔多了一项工作,送俩孙子上学,披星戴月,风雨无阻。从小学到初中,这样的生活一直坚持到前几天。不幸发生了。
正月十六是学生开学的日子。早上六点多,天还黑着,二叔便开着农用三轮车载着两个孙子跑在上学的路上。清晨的寒风凛冽而刺骨。两个孩子同裹着一床棉被猴在后面,前面的二叔套一件棉大衣仍然冻得发抖。二叔将车开得飞快,灯光还差,没注意前面有辆三轮车,等看清楚,紧急刹车转向,他和两个孩子炮弹一样射了出去。两个孩子还好,可怜二叔以头触地,头盔摔碎,七窍流血,送到医院抢救一天,
终是回天无力。
二叔就这样走了,以我们绝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他作为农民不舍和艰辛的日月,结束了他为了儿孙节俭而邋遢的生活,也结束了他驻足街头遥望大伙回乡团聚的等待。一切都嘎然而止,包括他今年准备多种点棉花的打算。
“你二叔没享过一天福!”母亲一遍遍地叹息。 (2006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