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的艰辛

　　觉非，某高校教授，误入法学院的文学青年。教法学，却每被误解为文学；同文人说文学，却每被误解为法学。愿重回文学柔软的心，脱离法学沉重的世界，回去的路，还是不轻。　　坊间传出，某著名大学法学院副教授，47岁评教授不成，愤而大打出手，将一位女评委打晕了。　　在高校十几年，早知道评教授的艰辛，很多年前就听过一个不雅的比喻：从讲师到副教授，好比从丫头变成姨太太，这个不难；从副教授变成教授，好比从姨太太变成大太太，这个就难了。　　话虽糙些，但姨太太要变成正太太，也只有在正太太被休、意外死亡或者改嫁时才有可能。　　《红楼梦》里边有很多姨太太，惟一被扶了正的就是平儿，那不是一般人。别的众多姨太太，没有一个人扶了正。只是一次扶正不成就愤而出手，还想不想有下一次呢？赵姨娘请了巫婆施针蛊在宝玉身上，所以这辈子就算王夫人早死，也决轮不到她做正。　　俗话说得好：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读《红楼梦》里的赵姨娘，总有点怀疑这是春秋笔法和隐微叙事，明写赵姨娘的不堪，实写探春的势利和不孝。赵姨娘纵有千般不是，总归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女儿是她的骄傲，贾府里几乎没有待见她的人，却没人敢轻视她的女儿。她对自己的孩子总归是有柔情的，偏偏这个女儿，要斩断她的柔情。　　探春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赵姨娘不是自己的母亲，而且她活得好像这个梦想是真的一样。探春的母亲，是天底下最不幸的母亲。女人心里对孩子的爱被生生扼杀了，而且是被自己的孩子亲手扼杀的，你怎么能指望她对别的东西还有爱呢？　　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凤姐偶有小恙，李纨和探春暂时替她管家。李纨素性不多事，也没有怯场，探春却要在家人面前立威，因为她心里面有“凤凰男”一样的自卑，不愿让家人们小觑了她这个姨娘养的。她的舅舅赵国基死了，李纨看似不经意地说要赏四十两，探春却要叫家人翻出常例，指出这四十两不合规矩，规矩是赏二十两。曹雪芹看似不经意地写出了探春的冷酷，这冷酷可以消弭春天的融雪，让旁人煦暖的温情刹那间躲进了尴尬。　　母女间的争执后来到了非常不堪的地步，李纨还是想要息事宁人，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她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得出来。”　　心里有超常自卑的人，偏偏不能理解这样的善意。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后面的言语，就像利刃一样割痛她母亲的心。　　为什么你是我的母亲？我为什么托生到你的肚腹？对于赵姨娘，可能这是女儿家常便饭式的抱怨，当着旁人尚且如此，无人在场更可想而知。她习惯了，也麻木了。　　世间最难解释的事情之一，就是基因。探春这样的决绝果断，看来并不像贾政的基因。贾环那样的猥琐下流，未必也就不是贾政的基因，贾政若没有猥琐的一面，如何要了这样的姨娘？　　赵姨娘是贾府里最让人轻贱的姨娘，素性忠厚的尤氏都说她是“苦瓠子”，戏子芳官敢骂她“赵不死的”，凤姐正眼都不瞧她。她的最让人轻贱，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她的女儿，自己的女儿都不尊重她，别人怎样尊重她？她又能怎样尊重自己？赵姨娘的种种恶俗，也许都是母爱被隔绝之后的自轻自贱。她没有爱了，她只有恨，她要向这个吃人的大家族表达自己的恨。　　她竟那样愚昧，以为巫婆可以帮她咒死了仇人，让自己的儿子得了家私。她没有足够的赏钱给巫婆做报酬，只能写个五百两的欠条，连块像样的丝绸都找不出来给她。高鹗给赵姨娘续写了惨烈的下场，让她“在寺内得了暴病”，死得不人不鬼。　　这未必是曹雪芹的本意。　　她能生出这样的女儿，足见她本性不是那样的不堪。她是家生的丫头，出身比她的女儿更差。若换了她是姨娘养的孩子，读了书，精明未必弱于她的女儿。偏偏这女儿容不得她，让她的禀赋每况愈下。如果她不轻贱自己，王夫人要死在她前面，她还有希望。　　责编/夏漪（115053531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