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穿过生命的歌声和歌手
初次接触罗大佑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尚念小学。除了《闪闪的红星》《英雄儿女》等电影里的歌外,几乎听不到、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歌曲。那时条件有限,也不可能接触到感觉新颖的东西。忽然有一天,一个漂亮美眉抱着吉他,在难得一看的电视上唱着一首叫《童年》的歌。我立刻被这首歌的清新风格吸引住了。但除了这首歌本身之外,我记住的也只是那个唱它的美女成方圆的名字,压根就没去想这首歌的作者是谁。
但我能肯定,我喜欢听歌,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从《童年》开始。
那时父母是反对我看电视的,理由就是学习重要。但那首《童年》是当时的“每周一歌”。整整一周,成方圆都准时出现在晚上七点钟的电视荧屏。奇怪的是,不许我看电视的父母这时候同意我看,不仅仅是因为时间短,就那么几分钟,更重要的原因是,父母总爱拿其中一句歌词来说教我,那歌词当然也就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老师说过寸金难买寸光阴”了。但一个孩子是不愿意去听大道理的,父母的良苦用心自然也就无法去懂得,但同意我每天看那几分钟的电视,我感觉是很奢侈的享受。我那时毕竟还小,体会不出歌词的涵义,只知道我喜欢听这首歌,喜欢它的旋律,喜欢它无忧无虑的纯真,喜欢从它里面飞出的蜻蜓和绿油油铺开的稻田。
接下来很自然的事就是,这首歌在我们班上疯唱,在我们学校里疯唱,好像每个同学都会唱它。在那个时候,“流行”这个词还并不流行。但如果说我能感受到什么是流行,也就是这首《童年》能从每个人嗓子里发出的时候。那些池塘边的榕树、操场上的秋千,忽然不再是我们当时的生活写真,而是渐渐变成这些事物蕴涵出的独特意味。那意味里有种说不出的忧伤,因为很淡;有种说不出的期待,因为很远。
和现在不同,八十年代的歌都是卷在一盒盒磁带里的。我没钱买磁带,只能家中有什么就听什么。于是,又一首不知是谁唱的歌把我迷住了。那首歌叫《是否》。和《童年》一样,我不知道、也没想过它的作者是谁,歌中那难以名状、我还没有经验过的伤感紧紧地攥住了我。那时我大概十二三岁吧,第一次被一种伤感堵住了喉咙。我模模糊糊地预感,自己有一天会不会经历歌中所唱的那种伤痛啊?我更记得的是,在某次听完这首歌后,我铺开一张白纸,第一次将一首歌词认认真真地抄了下来。没别的理由,就是喜欢。现在回想,我性格中的一些东西很可能就是来源于这些歌词,来源于我当时隐秘而又不能对人诉说的种种感受。
终于知道罗大佑这个名字是到我念中学之后。那时我很喜欢一本逐月出版的《流行歌曲》的小杂志。那本杂志很薄,薄到只用两口订书针就能把杂志做成一本书。杂志前面刊登着当时流行的一些歌词简谱,后面几页则是介绍一下正吸眼球的歌手近况。在某一期上,后面的人物介绍是罗大佑。
因为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我觉得非常陌生。
但文章所写的内容却让我猛然一惊。那篇文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旁边印刷的那幅全身黑装的墨镜男人照片就是本期要介绍的主角罗大佑。在这个名字后面,标明着他就是《童年》《是否》这些歌的作者。我惊异不已。因为以往听歌,我从来没在意过作者,似乎天经地义,谁在唱它,这歌就是谁写的。尽管那杂志的歌旁会注明它的词曲作者,但我几乎没留意过,直到看到这篇介绍罗大佑的文章,我才迟钝地发现,一首歌的创作者几乎是我们很难感觉和看见的。但看不见作者,并不意味作者就不存在。我的确非常惊诧我的迟钝,而我更惊诧的,是我看见了,那些我喜欢的歌就是这个男人写的。他怎么能写出这样令人无法忘记的歌呢?他真实的童年,他真实的生活,难道就是他写下的那些歌词和曲调吗?
但我相信他写的就是真实,相信他写的就是自己,因为只有真实的触动才有打动人的力量。于是我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尽管我对他一无所知,但他的那些陪伴我童年和少年时的歌,是如此深地烙在我的心上,我就觉得,我不可能不了解他,不可能不认识他,也不可能不懂得他。
我只是奇怪,他写出的那些抓人魂魄的歌,为什么总是让别人去唱?难道他自己不唱吗?那时,港台歌手正陆续现身内地。谭咏麟、张国荣、许冠杰、罗文、凤飞飞等歌手的磁带在突然流行。但自从我开始注意一首歌的作者名字之后,我对那些歌手的歌就总有点不以为然。我承认他们唱得好,但仅仅只是唱得好而已,我特别在意的是,他们唱的歌很少是自己写的,因而,他们唱出的歌很大程度上就只是商品,我不以为欠缺灵魂的商品情感能在更深的层面上让人共鸣,说明白一点,那些歌手的歌只给我演唱的技巧,即使少许由他们自己写的歌,也给我一种迎合听者口味的无病呻吟之感,他们不能像罗大佑的歌那样,让我听着时感觉非常深的灵魂震撼。其中唯一让我觉得意外的是听到凤飞飞唱的《追梦人》,我当时很深地震动了一下,后来却发现,这首歌恰恰又是出自罗大佑之手。
大约是高二那年,我在音像店忽然看见一盒罗大佑的磁带。我至今都记得我当时突然感到的紧张,我看着盒带上的照片,那个叫罗大佑的男人依然是一身黑装,一副墨镜,一头鬈曲的长发。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贴在盒子上的价格,8.5元。我没有这么多钱,于是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没吃早餐,将省下的钱买下那盒磁带,回家后翻来覆去地听。那是我第一次听罗大佑演唱他自己的歌。记得那时有同学说罗大佑的声音不好听,但我喜欢,非常深地喜欢,因为在他的嗓音中,我听到的是一个人最真挚的灵魂悸动,而这悸动,使得每个字都像携带了他最刻骨的人生经历。而作为听者,不知不觉地就在他的歌中沉落下去。因为他唱的好像就是我们自己的经历,他唱的也好像就是我们自己的情感,他唱的更好像就是我们必然要面对的人世沧桑。不错,里面的很多歌我早听其他歌手唱过,但只有听他自己唱出那些歌时,我才感觉不到那些肤浅的技巧,只感觉到他一定要托出真实的自己。或许,他并不想感染谁,他只是想把生活感染他的东西忍不住唱出来。但我们听过之后,谁又忘得了《鹿港小镇》?谁又忘得了《你的样子》?谁又忘得了《野百合也有春天》?谁又忘得了《滚滚红尘》?正是这些歌,我看不到罗大佑想去迎合什么,相反,他恰恰是通过这些歌,将人生和命运的真相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了每一个听者。
罗大佑之所以能在你方唱罢我登台的歌坛屹立数十年不倒,究其原因,或许就在于他的歌不仅仅没去迎合流行,甚至连听众也没去迎合,而是直接面对了人生和命运。这点在他的三支恋曲上体现得格外强烈。记得最初听《恋曲1980》的时候,我没想到会有《恋曲1990》,但听到《恋曲1990》的时候,我就忽然肯定,若干年后,他一定会写一支《恋曲2000》。但《恋曲1990》是如此完美和如此丰沛,那支未来的《恋曲2000》能超越这一首吗?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当终于听到《恋曲2000》时,我甚至不再期待,在整个华语乐坛,还能出现一首能超越这支恋歌的歌曲:
等遍了千年终于见你到达,
等到青春终于也见了白发,
倘若能摸抚你的双手面颊,
此生终也不算虚假……
尽管听到它时,我已将近而立;尽管听到它时,我也经历了自己的情感波折,但在倾听这首歌时,我还是忍不住感到内心的颤栗,甚至无须和那些声嘶力竭的“死了也要爱”相比,罗大佑呈现出的从容、真挚、怜惜、柔情等等,都无不构成对我们内心的强烈冲击。我更能感受到的是,没有对人生的沉淀,没有对命运的理解,罗大佑就写不出这样的歌词,也创作不出这样的旋律。如果我们足够心细,还能发现写下这首恋曲时的罗大佑已年近半百。在名利如刀的浮躁歌坛,有几人能像罗大佑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地沉淀自我?在漫长的三十年中,罗大佑为歌坛留下从情感到灵魂打开的三部曲,与其说他留下活生生的传奇,不如说他从来就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或许,越能将自己的初衷沉淀,也才越能使自己朝一种境地进行向上攀升。正是这一次次地攀升,罗大佑才真正地成为了罗大佑。
不久之前,在湖南卫视的直播节目上,意外地看见暌违已久的罗大佑。他不再是一身黑装,也不再是一副墨镜。他的头发剪短了。没想到的是,他出场唱的第一首歌就是《童年》。不论对罗大佑本人,还是对喜欢他的听众来说,童年都是远去的画面,《童年》也是远去的记忆。但在罗大佑投入演唱的脸上,我看见他始终露出恍如童颜的微笑。在那一刻,我真的非常感动。说时间能改变一个人,不如说岁月能最终塑造一个人。于是我知道,在走过大半个人生之后的今天,罗大佑踏上了返璞归真的道路。
而一个能返璞归真的人,也一定是一个将铅华洗尽之人。
罗大佑提供了最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