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狗的日子 张翼 （摘自：《中外书摘》双月刊96年第二期）
殷仪的《悠悠游子情》一书附录中刊有她的英年早逝的爱子张翼生前自美国写给他们夫妇的家信。
本刊摘录的是张翼众多的家信中的一封，虽谈论的是日常小事，但仍能透过其不事雕琢、情真意切的文字，看到一个当代青年的情感世界和内心蕴涵。题目由编辑所拟。
编辑：《中外书摘》编辑部
带狗的日子 张翼
春假前，我的匈牙利师兄就问我，肯不肯替他照管一下房子和狗，因为他届时要去一个冰峰登山。对我来说，这么久以来一直住在学校里，能得个机会独自去新环境住一阵也很不错。至于那狗，大的那条过去就和我很熟，每回它跟主人们（它是匈牙利人的女友的狗）来学校，总是要到我办公室来拜访拜访的，想必没什么难料理的。于是就答应了。
他们俩周一早上走，头天晚上就把我接去了。他们的住处在离校园大约五英里的一个林地里，周围另有两家人家，可望而不相干。房子是小木屋，冬天时没水，也没有暖气，得生炉子。于是在房前堆着一大撂木桩，都是板凳面那么粗，近膝的高度。
我在这里要照顾的，主要是两条狗，房子你不管它，它也不痛不痒。他们没有钥匙，房门也没有锁。大狗是一般的狼狗，比较懂事，很多话都能懂，要进要出，他都用爪子骚门，发出声音，让人为它开启。有时你没留神，它就跑到你面前，唤起注意后再去骚门。如果它在门外而人在室外，又没有注意到它在骚门，它会安静的伏在门口等着。小狗是纽芬兰种，一种雪地救生犬，虽然个头已经和通常的成年狗差不多了（必那大狗略小一点儿）,其实出生才几周，还处于稀里糊涂的状态，站在光溜溜的地板上还站不稳哩。所以它常常干脆就赖在地板上，靠扭动四肢在地上“游动”。前一阵刚为在室内大小便挨了尅也才学会了骚门请求进屋，但还是不会表达要出去的意愿，似乎它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想不想出去。要是它骚门而没人给它开门，它就在哪儿大吵大闹，直到门开为止。还有一只猫，不过“这猫说像蔬菜一样，你什么也不用管它”。
一应杂事交代完毕后，师兄和女友俩忙着整理行装和器械，我就坐在单人沙发上看自己的书。两条狗看到屋内比平时人多，而且主人这般忙乎，也兴奋起来，乎哧乎哧地上窜下跳，好像小孩子们看到家里忙乎时特别爱吵闹一样。平时缩在一边的猫也受了感染，加入了忙乎的行列，不时和小狗对抗一番（小狗还站立不稳，故此有时还是猫的戏耍对象。可见动物界的“能者为王”，凭你个头多大，没本事的照样受摆布）。爬雪峰不是件容易的事。登山者身背冰斧、铁钎、脚踏钢齿，一步一个脚印地几乎垂直地向上攀。现在的日气温已经到零度以上，校内积雪已开始融化，这种季节正是登冰峰的“找死季”。许多冰面看似坚固，可其深处已经有了裂纹，于是在斧凿之下，说不准头上或脚下，或干脆就是登山者凭依的那一大块冰，就会倾泻而落，如此，登山人最幸运的结局也不过是让人找到尸体。他们俩在这个时候去爬山，实在有点儿“活腻”了。两人一边整理行装，一边讨论可能的“后事”，不时想到件要了结的事，就在书桌上放一张纸，写上几个电话号码，说若是下周一他们还不回来，我就该给那几处打电话了；还留了份详尽的路线图，标出他们将要走的路。
第二天早上，他们把车子装满，准备出发了。大狗觉得苗头不对，从一清早起就坐立不安，后来赖在车上不肯出来。平时只要别人拍小狗几下，它就大为不平，非要人也拍它几下不行，还会扑上来，又抓又舔。可现在，甚至连主人把肉递到小狗嘴边，它也仍坚持在那里。它以为主人们一去不返了，担心它被遗弃在这儿孤苦零丁。最后，在软硬兼施下，它才不得不跳出来。他们走后，两条狗就认我为主人了。
直到我一个人管理这一切时，才发觉这儿的生活条件多么艰苦。第一个晚上原来一点儿也没料到会多冷，到半夜时却奇冷难熬，不得不出来劈柴以添加火势。又发现用水紧张，于是决定非饮用水和狗的用水改用融化雪水。因此，半夜三更到外面用手把刺骨的雪捧进大锅内。因为要抓雪和将雪在锅里压实，所以不得不让手结结实实地和雪接触。到了凌晨五点多，大狗小狗都挤挤挨挨到卧室里来了，就挨着我睡觉。可小狗很不安静，一会儿一番动作。朦朦胧胧里，我老为它可能在室内大小便担心。把它赶到外间，可是我一睡它又回来了。门还关不得，因为它从四点半起就要一次一次地出去逛逛。有时看它焦躁，把门打开，见它高高兴兴扭到门口，不料就在门口一趴，享起“清福”来了。推推它，它哼几声，依旧趴在门槛上。叫它进来，它理也不理，拖它它还不乐意，推它出去它又不肯。不由得令人火冒三丈。在这内热外冷之际，大喝一声，小狗扭过头来，一脸迷惑，再叫它进来，它这才哼哼叽叽地很不高兴地回屋来了。这个样子叫人怎么睡？以后夜夜要看这小狗一番表演。它还常常在地上躺着，不知怎地心里别扭起来，呜噜呜噜地呼着，哼着，在地上打滚转圈儿。小孩儿的夜啼，大概是有原型的。
于是天天早上劈柴。那些柴是湿的（他们没储够，在弹尽粮绝的时候，不得不向奸商低头，吃哑巴亏），所以得摊在火炉周围让昨夜的余热把它们烤的干些。尔后喂狗，再是喂自己。这么一折腾，就近中午了。吃过午饭，应付猫狗后，可以空一会儿（狗到外面去了），却又犯起睏来，晚上劝狗架和维持炉火又把时间割得零零碎碎。小狗实在像小孩，没完没了地麻烦。你看书看得好好的，它看不顺眼了，大叫几声。或者它好奇心动，把脑瓜移近前来，和你“西窗共剪烛”。怎奈它狗性不改，什么东西嘴够得着就咬什么，于是非赶开不可。可推它它又不知趣，非得实实在在把它拖开才行。好容易它睡着了，不知在做什么梦，竟讲起梦话来。这小狗的狗气还不重，睡觉却有人相，仰面朝天，四条还软软的腿爪松散地搭在白肚皮上，实在像个婴儿。它有个惊人的本事，就是能准确地发现什么地方最碍事，怎么做最令人感到它讨厌，于是它就准确地站在那个地方，执着地让你感到其讨嫌。每次我抱着一大堆劈好的柴进屋，它的脑袋就会在我下一步要踩的地方。有时在进门的当儿，狭窄的过隙里，它忽然出现在我正要迈动的两腿之间，于是我只得停住，等它先跑，不料它也就此停住了！
大狗懂事极了。起初我怕它走失，隔一会儿就到外面去张望，它一走远就叫它回来。一天之后就发现，它担心我离它而去比我担心它丢失还甚！甚至连我上厕所它都要在那小棚外站岗，生怕我失踪了。周二的夜里，我非回学校看看不可，它从我一动脑筋就品出味儿来了，于是寸步不离。我原打算挨到它们睡觉，再走回去。不料我的外衣声一响。它啪地跳起，紧跟着我。于是只好带着它一起回校了。路上，只要告诉它怎么走，它就不会走到岔路上。它能听懂“向右拐”、“向左拐”、“直走”、“朝上走”（山坡）等等。到了办公室，我把它锁在里面，自己到图书馆看电子邮箱里有没有信，开信箱看有无邮件，回宿舍洗大澡去了。等我回办公室一开门，它急切地扑上来，舔了又舔，非要舔到脸不可。从姐姐给我发的电子邮件里，我知道苏珊正在美国，周五就离开，姐姐要我打电话给苏珊，于是我又盘算起周三晚上回学校打电话时狗该怎么办了。
周三上午，大狗忽然激动起来，一定要我抱它，还不时对窗外发出刻骨仇恨般的呼噜呼噜的声音。我很奇怪，叫它安静。它本站在沙发上朝外吼着，这时就回来摇尾俯首。然后又去示威了，而窗外什么也没有。它不安分了两三分钟，接着我听到一辆车停到门外，大狗愤怒地要求出去。我一开门，它哗一家伙扑向从车上走下来的我的波兰师兄。他是来接我回去的，因为那匈牙利人走前打过招呼，叫他有空来照应照应，看我是否要取水，是否要买东西等等。好容易让狗略略太平了，我可没法儿走，它在边上警惕地注视着。于是我们先把空水筒等送上车，我叫他把车发动起来，等我把两条狗引开后，趁其不备我再冲上车开溜。狗是给引开了，我也进了车，可车开到大路后我发现那大狗正舍命地在后面追汽车呢。实在叫人于心不忍，于是我只好重新把它骗回房间，把门关上。出来时，见它正趴在窗口，一脸别愁。狗对主人感情，简直有甚于单相思的傻瓜对其爱慕者的痴迷。那是一种垄断者的精神，绝不容任何旁事分主人的心。即使人狗能够对话，主人告诉狗他只是暂时的离别，狗会安宁吗？等我回来时，迎接我推门而入的，自然是狂风暴雨般的亲热，小狗也不例外。
我这回第一次知道，狗会因为伤心而落泪，会因为感到受委屈而落泪。那是一次它死活不肯吃自己的食物，非去抢小狗的东西不可，我喝斥了它，把它拖到它的开伙家什前，硬把它的头按下去，可我手一松，它就倔强地抬起头，而且把脸扭到一侧，一派不驯的神气。百般无效，我一气之下在它屁股上重拍了几掌。它仍倔强地不理自己的食物，头抬的更高。当我盯着它的双眼时，它把头别开，我把它的头托回来，这时，我吃惊地发现，它的眼里慢慢流出了泪水，我忽然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孩子，一个自尊受了伤害的孩子，虽然也许得到的是应有的惩罚，却仍执拗地坚持自己的委屈只能用泪水冲洗。我忽然想起过去的自己。这不由叫我轻轻抓起它的前爪，晃晃它，搂住它的脖子，让它舔着我的耳朵。
大狗会去抢小狗的食物，可要是猫来抢，它就要立刻干预，保证小狗放心用餐。小狗的确像小毛头，在家里会无法无天，有时追着大狗咬，到外面却胆小如鼠，其他狗一冲过来，就赶紧扭头跑向我。那些狗不过在进行狗界的游戏，我于是得在前面引导着小狗靠近其他狗。有主人在，小狗敢走向站着的别的狗，但它们一有要扑向它的表示，小狗就连忙逃到我的两腿之间。大狗这时就会挺身而出，赶走别的狗。周围有条高至我腰身的大家伙（我的大狗才过膝），大狗自然不会去找麻烦，要是那狗向大狗进攻，大狗会“敌进我退”，仗着身形的敏捷躲闪开去。可有一回那狗向小狗扑去（这小狗长大，也是那狗的块头），小狗怆惶逃窜。这时，只见远处的大狗奋勇冲来，在追击者和被追击者间穿插而入。狗界的“兄弟阋于墙，而共御其外”不亚于人，简直胜于许多人。
到了周六，我已经对于这种生活厌透了，真后悔答应帮忙。更令我担心的是，他们是否还活着，能不能及时赶到。因为我星期一早上八点钟就得到办公室的。对于他们来说，拿生命当游戏是种乐趣，可别人却得为他们捏汗。我忽然悟到，如果他们把生命当个打赌的筹码，别人就不该那么认真地为他们的安危操心。这种行为，其实是对亲友的不负责任。于是我的全部担心，是在他们能否把我的担子卸掉。
大狗从大清早就不安起来，不时要出去，出去后就守在大路上，不厌其烦地坐着。小狗仍如往常一样地捣蛋。我意识到，大狗在等候老主人们的归来。这可真怪。即便它听得懂星期几，它也该在星期天等候呀。不过狗的期待给我带来了希望。我希望就在我忙乎这忙乎那的某个当儿，门外戛然而止停着一辆车子，在大狗的狂喜中走出救我出苦海的人。可越这么想越去张望心里就越紧张，最后只得不想。其实怎么会不想呢？下午六点了。七点了。天已经黑了。希望的火，假如它还有的话，也快熄了。赶快趁心没全凉，把炉里的火升起来吧。狗也低头回来了。八点了，九点了，十点了，看钟干啥?十一点了，睡觉去了。忽然狗叫了起来，我的心也蹦了起来。狗冲进我的卧室，吵着要出去。一定有好事儿！等我披衣起来，拉开了门，大狗蹦出屋外。屋外，一辆熟悉的汽车刚刚剎闸，车门开处，一声熟悉的问候轻轻传来。什么烦恼也没有了。这是夜半两点。
星期天的早晨，当我从浴室里从容走出，我感到以往那么腻味的学校是这么亲切。对着镜子，看到胳膊上的伤痕连着疤痕，我发现以前自以为一直向往的归隐田园也只不过是精神上的桃花园罢了。
（1992年3月28日）
（忆平摘自《悠悠游子情》，殷仪著，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责任编辑：许钧伟 唐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