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脑海里常常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年过八旬的老母亲坐在炕上,守着一扇窗户,平静而安详地向窗外凝望着……
过去听人说老年人的孤寂感,我没有切身体会,如今当自己步入老年时,才真正懂得了这种滋味。每当这时,我都会想,作为母亲的“贴身小棉袄”,当年的我却没能体会到她的孤寂,没能及时给她以安慰。这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误,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我的父母养育了五个子女,我是最小的女儿。多子女的家庭,不要说解放前的日子苦不堪言,就是解放后在经济不发达的岁月里,其种种艰难,也让人不堪回首。但是,我的父母却从不因此而哀怨叹息,他们总是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父亲在外为一家人的生计奔波;母亲除操持家务外,还织大网、纳鞋底贴补家用。二老不仅供了五个孩子上中专念大学,而且让我们每个人都穿得干干净净,利利整整。那时生活虽然贫困,但全家人过得年像年样,节像节样,有滋有味,其乐融融。
后来,哥哥姐姐们陆续长大工作并成了家。但是,他们仍然需要父母的爱护。于是,我的父母又开始了人生中新一轮的抚育工程――从为嫂子、姐姐们侍候月子,到照顾一群孙子(女)、外孙(女)。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虎年,正值困难时期,我的一个侄儿和一个外甥“迎难而生”。外甥先来到这个世界,我母亲侍候了姐姐的月子。就在姐姐把孩子留在母亲身边,自己去上班的时候,嫂子领着我上幼儿园的侄女由成都回大连坐月子,我的小侄出世了。当时,母亲一边侍候我嫂子的月子,一边看护刚刚几个月的外孙子,外加照顾一个又唱又跳活泼至极的小孙女;同时,还做着一大家子人的三顿饭。现在,每当我看到二姐老两口与女儿、女婿四个人为照顾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孩子而忙得团团转时,我就不由得想到母亲的这段日子。真不知那时年已花甲的母亲是如何迈着小脚、拖着患关节炎的双腿奔波忙碌的?
弹指间,哥哥姐姐的孩子们也长大了,不再需要我父母的照顾。然而此时,我父母也已是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了。
我大学毕业后,就一直留在父母身边。结婚后,也挤住在父母家里。我亲历了父母由照顾别人到需要别人照顾的全过程。一九八二年,父亲不幸先逝,母亲受到极大的打击,身体也每况愈下,原本就有的关节炎、高血压、心脏病更加严重了。最初,还可以拄棍在屋里走动,偶尔也会缓慢地挪动脚步走到院子里。但更多的时候,母亲是坐在火炕上,守着那扇唯一的窗户向外凝望。
那时,我们家住在市体育场东侧的福安街。二十五号是这条日式建筑街道上唯一的平房,有前后院。院子里原有一棵大杏梅树、一棵樱桃树和一棵丁香树;后来,我们又栽了几棵香椿。每到春天,母亲会亲手掐下一束束丁香花送到几位邻居大嫂的手里;她总是逼我把刚摘的香椿芽送给左邻右舍尝尝;她还亲自把杏梅、樱桃送给在门前玩耍的邻居孩子吃。我家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十多年,四周全是老邻居。母亲在这条街上威信很高,人缘也好。到晚年,她不大能走到街门口,只有在我用手推车送她去公共浴池洗澡时,她才到街上。
母亲把洗澡当成了自己的节日。早在两三天前,她就把要换的内衣准备好了,我则先要把当年哄侄儿用的木推车擦拭检查一番。侄儿小时是坐在车里面;现在却只能把坐板放在最上面让母亲坐。洗澡那天,母亲穿戴上出门或过节才穿的新衣新帽,端坐在小推车上,两手拄着椒木拐杖,俨然一位出征的老帅。每当小车一推到院门外马路上,那“哗啦啦”的铁轮声,就会把老邻居们招引出来,大嫂大婶们都跑到母亲身旁问寒问暖,十分关怀。这时,我看到母亲的笑容里流露出一种满足――这是她人缘好的证明,人们没忘她,依然牵挂着她;听到人们夸她儿女孝顺,称她是有福老太太,她心里高兴。那时,我扶着推车把手,等着母亲与邻居们一一招呼。其实,母亲最高兴的是借洗澡之机可以看到平日见不到的邻居们,可以与他们交流几句。我那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整条街上的日式旧建筑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各栋房之间距离狭窄。我家的房子与东院那栋房之间,仅有一米多宽的距离,故两栋房之间省略了隔离墙,也就是说,在我母亲的屋里开窗可以与东院在西屋窗前用缝纫机做活的老贾大嫂握手。东院是一栋二层小楼,共住了贾、孙、徐三户人家。住在西边离我家最近的就是贾姓人家。贾家有老两口及三个儿子,因为儿子结婚缺房就在前院子里紧靠我家仓库又盖了一间房。东院因为住户多,人口多,自然故事就多了。
日式房子不大注意采光,母亲住的那间东北屋只有一个朝东的窗户。它有两扇对开的窗扇,每扇有三块二十厘米见方的玻璃,南扇的中间那块是个可以开启的小气窗。八十岁以后,母亲担心摔倒会给儿女增加负担,所以一个人在家时她基本不走动,坐在炕上的时间居多,那时她就守着那扇东窗坐着。这扇窗户可以望见整个东院和它墙外小街的一段。夏天,老贾家的窗和我母亲的窗都开着,妈妈就坐在窗前与老贾大嫂唠家常;天冷时,窗户关上了,但透过玻璃仍然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有时老贾大嫂、大哥或者其他到那院办事的居民组长、串门的邻居,也会走到母亲的窗户前,向母亲打招呼。母亲就打开小气窗与他们唠唠嗑。每天我一下班回家,母亲就会告诉我,今天老贾家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老孙家谁谁来了,徐家两口子吵架了,居民组长又来通知什么事了……我则带着工作一天的劳累与烦恼,耐着性子听她老人家絮叨,这耳听那耳冒,有时心里还在埋怨:我哪有时间听这些琐事。
现在我好后悔哟。怎么就没想到一个行动不便的八旬老人,她需要什么?难道仅仅需要吃的东西,即使那是最好吃的?试想,老母亲从早望到晚,盼着有个与她说话的人,盼着我早点下班守在她身边。那该是什么滋味?老母亲孤独无助地坐在窗前,望着外边的世界,心中该是多么凄苦!
母亲不愿孤独,不想寂寞。即使在因为脑血栓而瘫痪、失语的时候,也盼着我能多陪陪她,多与她讲讲话。每天早晨上班时,我趴在母亲耳旁告诉她,我去上班了。母亲就用那只尚能动弹的左手拉着我的手,眼里流露着不舍与希望。我亲吻她的脸颊,告诉她:我下班马上回家来。她才满意地放手。护理母亲的刘嫂告诉我,每天到下午四五点钟时,母亲就侧头盯着墙上的挂钟看,那是盼我下班回家。每当听到我进屋的脚步声或讲话声,母亲就会立刻睁开眼有了精神。有时,我想给她惊喜,会轻轻走到她身边。每当此时,她真的高兴极了,急切地示意我扶她坐起来。我立即上炕扶起母亲与她对面坐着,与她贴脸,为她梳头,教她发音说话……母亲像孩童一样开心,满脸的笑容是那么灿烂,而我的眼里却是潮潮的。
如今,母亲已离开我们近二十年了。已步入古稀的我,也会在身体不适或寂寞难耐的时候,站在三楼阳台上,透过窗户向小区院子里凝望。看着那人那车那狗和他们构成的故事遐想,甚至也会禁不住发笑。每当此时,我会突然想到母亲:一位不识字、腿脚不便、患有严重高血压、冠心病的耄耋老人,她是如何打发那份老年孤独寂寞的呢?
我终于在古稀之年明白了,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守着那扇小窗凝望。那扇窗户,是母亲老年时的万花筒,那是她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窗口,是她排解孤寂的唯一渠道。母亲的小窗,是母亲的企盼世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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